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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与迷醉-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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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递支烟给他,他便将烟夹在耳朵上,乐哈哈地走了。他套猪也真是有办法,先挽个脸盆大小的绳套,一边“了了”地叫着,一边将绳套向那猪靠近。这时的猪仿佛中了魔法,乖乖地就往套里去了,待绳套猛地抽紧,才懊悔不及地嘶叫起来。村里人都说,傻祥是猪的索命鬼,聪明的猪,见了他都会发抖的。 

  自打回来李三定还没见过傻祥,只听母亲说,傻祥去年娶了老婆,今年生了儿子,老婆、儿子都像他们家的人,大头大脸大嘴叉子,吃瘟猪瘟鸡都不会生病,只是有一样,老婆常挨打,婆婆打,傻祥也打,挨了打那媳妇就去跳村口的河坑,也不知跳了多少回了。多少回都是傻祥救上来的,头天救上来,第二天那媳妇就又说又笑的了。时间长了,她再怎样地挨打怎样地跳河坑也没人管了,反正有人救,反正她自个儿都不当回事。傻祥呢,给人的印象,是只为了套猪和救老婆才活在世上的,人们见了他总喜欢问,套猪了没有?或者问,下河坑了没有?就像问吃饭了没有一样地随意。他听了仍乐哈哈的,一点不觉得难为情。 

  李三定正想着傻祥的事,忽听得母亲在窗外喊,三定,快起来快起来! 

  不用说,今儿杀猪的事是要交给他了。李三定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是不想去的。他已有好几天没去杀猪场了,不去的时候他显得很听话,母亲让他扫院子,他就去扫院子;父亲让他没事多看看书,他就呆在自个儿屋里翻看父亲拿回来的课本;秋菊秋月让他去生产队挣工分,他就找生产队长去要活儿。他从不顶嘴,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即便对生产队长,他也听话得很,生产队长说,工分不能让你家全挣了,回家吧回家吧!他就乖乖地回家来了。在他觉得自个儿还是老样子,家人们却有些不安心,秋菊秋月甚至怀疑:他不会是在外面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吧?父亲和母亲也疑疑惑惑的样子,但母亲还是说,不听话不对听话也不对,你们到底想要他怎么样? 

  家人们都认为,杀猪的事交给李三定是最合适不过了,既然他那么喜欢看杀猪,既然他一时找不到什么事干,既然他在外面没干什么坏事。当然,家人们也由于不想去杀猪场那样的地方,那地方是要凭一头肥猪说话的,母亲整天病怏怏的,喂的猪也有些随她,去了难免要遭嘲笑,特别是那些不识字的老粗,对识字的人家总要找机会嘲笑的,在公众的场合给这人家一个难堪,那些人真是比白得了一天的工分还要高兴。秋菊、秋月干起活儿来那样地争强好胜,也是为了免遭嘲笑,她们一点不以这样的家为荣,反很羡慕那些出出进进都牛一样结实的人家,哪怕他们大字不识一个呢。但她们再要强,也有顾不到的地方,比如喂猪。因此她们干脆对猪的事一概不闻不问,有人问到了,她们会一骨脑推到母亲身上,肥瘦反正是母亲一个人的事,跟她们没任何的关系。母亲自知是想推也推不掉的,干脆就不去。而父亲,恰恰是以教书先生这样的身份为荣的,杀猪这种事情,他觉得和他的身份不合,也是个不去。这些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去说破罢了。 

  李三定穿好衣服,踢踢踏踏地来到院里。腊月天真是太冷了,黑黢黢的院子就像一座冰窖,立刻把李三定的里里外外全打透了。他注意到傻祥已经不在院子里了,母亲正往车上抱棉花秸,父亲则两手插在裤兜里,站在一旁看母亲忙活。父亲不管有多冷也不会把手揣在袖筒里的,那是他为人师表养成的习惯,正像他不管别人有多忙也不会上前帮忙的习惯一样。当然,那一回亲自动手收拾李三定的小被子小衣服是个例外。 

  猪已经被捆在车子上了,它的一侧是一捆棉花秸,棉花秸下是一只瓷盆。黑暗中母亲抓了李三定的手往盆里摸了摸,告诉他香烟放在盆里,一切都备齐了,只等他拉到那里了。父亲则又不放心地嘱咐说,别忘了把烟给了老麦,瓷盆是盛猪血的,盛肉的筐晚会儿再回来拿!李三定没有答话,拉起车走出了院子。他听到院里的父亲说,真是一棍子压不出个屁来。母亲说,行了行了,没听见他冻得牙齿在打架吗?李三定这才觉出,他的牙齿真的在咯吱咯吱地发出声音,他的腿也在簌簌地发抖。前些天早早地去看杀猪也没这么抖过,他不知今天为什么会这样。一边走,他一边怯怯地环顾着四周,仿佛自个儿的抖来自身外的什么东西似的。 

  走出胡同走到街上,路是宽了,夜色却更浓了,就像忽然掉进了一片深渊里,每一步都可能隐藏着危险。李三定小心翼翼地走着,脚下的一块砖头都能吓出他一身冷汗。他还从没这样害怕过,车轱辘呼隆呼隆的声音,在他听来跟平时也不大一样,就像是数不清的脚步声响在他的身后。车上的猪早已安静下来,连哼哼声都没有了,这反倒更增添了他的疑惑:它是真不知要去送死,还是老奸巨滑地等待着报复的机会?它离开了朝夕相处的猪圈,怎么可能哼都不哼一声呢?他走在猪的前面,头也不敢回一下,生怕他去看它,它又会来看他,他相信它是认识他的,即使不看它它也认识。这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他忽然感到,要是换一头不认识他的猪,他也许就没这么害怕了,他的害怕其实是由于“认识”呢。 


十三  前面就是街口了,出了街口左拐是一条土路,土路比街面低出了许多,之间的坡度几乎有一墙来高,自行车上下坡是一定要推了走的,有不知深浅的少年一路骑下去,十有八九要摔跟斗。还有小拉车,若是拉了重东西,更是要两个人才行,上坡要两个,下坡也要两个,那下滑的力量一个人远不够抵挡的。人们每天上上下下的,不知要经过多少趟,李三定小时候这样,长大了还这样,似从没听哪个人说要改变它。就像那个杀猪场,一年一年地总在那里,平时长满了杂草,腊月才活起来,杂草不变,腊月的活也不变。路的右侧便是傻祥老婆常跳的那个河坑了,河坑里一年四季不断水,夏天通常齐着坑沿,逢到下大雨,一边的路也变成了水,村子仿佛是被困在了水里,却又没有一点危险。因为村子高得,简直赶得上一座城堡了。 

  要下坡了,李三定倚住车把,试图放慢车速,但车就像下山的石头,轰轰隆隆地逼在身后,使他不得不逃命一样地奔跑起来。 

  就在这时,车上的猪也吱——吱——地尖叫起来,仿佛被谁捅了一刀,那声音,都要把人的耳朵震碎了。 

  李三定好容易在坡下停了车,回头去看,叫声却忽然地停止了,只剩了粗粗的喘气声。李三定觉得脸上有些痒,用手一摸,凉津津的,冷汗都吓出来了。 

  天仍是黑得不见一丝亮色,只有路一侧的河坑升腾着灰蒙蒙的雾气。李三定低下头不敢再看,驾了车又走。那猪却又吱——吱——地叫起来了,比上回似还要凄厉,就像人遭不幸时大喊救命一样。 

  李三定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不由自主地又一次停了车,叫声也又一次地停止了。他走走停停地试了几次,那猪竟是准确极了,一走它就叫,一停它也停,分毫地都不会差! 

  李三定看到,坡上的人家都有亮灯的了,门也在吱扭吱扭地响着,这猪叫声看来把许多人都惊吓着了。 

  但车子不能总停在这里吧,李三定试着往回家的方向走,竟是听不到叫声了!他便不再犹豫,一鼓作气重又把车拉上坡去了。上坡是多大的动静,不是捆绑着,那牲畜早被颠下车去了,但它却一声不响,安静得都赶得上睡着的婴儿了。 

  这一回,李三定一步也没停,径直就将猪拉回家去了。 

  已经睡了的母亲重又起来,问李三定,怎么回事? 

  李三定说,它总叫唤。 

  母亲说,叫唤怎么了? 

  李三定说,它叫得耳朵疼。 

  母亲说,耳朵疼怎么了? 

  李三定说,它不想往那边走。 

  母亲说,不想往哪边走? 

  李三定说,杀猪场那边。 

  这时,屋里忽然有人冷笑了说,它又不是个人,怎么知道这边那边的,是你不想往那边走吧? 

  随了声音,秋菊秋月也出来了,她们看见李三定正蜷缩在车把上,黑乎乎的一团。 

  其实李三定已不像出门时那么冷了,只是感觉腿软得很,一进门就有些等不及地坐在车把上了。 

  秋月却认定李三定是故意和家里人作对,家里人不让他干什么,他偏干什么,家里人让他干什么,他偏不干什么。他一天到晚地不说话就是证明,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能和家里人没话说呢? 

  秋月的认定显然是想加重李三定的过错,以使李三定不能再推脱,反正这种事她和秋菊是不能去的,她们在这家里已做得够多的了。 

  母亲明白得很,李三定要是指望不上,只有她亲自去一趟了。 

  果然,李三定像是躲避秋月似的站起来,朝了自己的房间去了,母亲还没来得及阻拦,他已经迅速地将门关上,就听得啪嗒一声,插销都给拉上了。 

  秋月想上去砸门,母亲狠狠将她拽了回来,说,不知道你爸在睡觉吗? 

  秋月揉着被拽疼的胳膊,觉得母亲的狠不是对了三定,倒像对了她的,便不甘心地问,不叫三定去叫谁去? 

  母亲更狠狠地说,我!谁也不用你们,我自个儿去! 

  姐妹俩看着母亲驾起车子,都没吱声,也没阻拦。 

  母亲出去没多大工夫,就传来了猪的凄厉的叫声。 

  李三定和两姐妹都听到了,他们在各自的屋里,同时怔了一下。两姐妹忍不住把父亲也叫醒了。父亲不相信地嚷着,三定回来了?三定怎么会回来呢? 

  正当父亲要追根问底时,母亲却也和三定一样地回来了。大家看到,车上躺的仍是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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