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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与迷醉-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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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全都朝了有光的幕布上去了。 

  开演之前,李三定看见大刘附在二宝耳边说了句什么,二宝连连摇头摆手地推辞着,大刘说,就别推了,算是帮我个忙还不行么。二宝只好站了起来,接过大刘递来的麦克风,手指在上面熟练地敲了敲,立刻有了嗒嗒的回声。接着,二宝的嗓音也在场子里回响起来了,是一口有些别扭的普通话,但由于是低哑的,倒也还好听。她说,贫下中农同志们,全体社员同志们,你们好!今天是大年三十,公社放映队不辞辛苦,来我们大队放映电影,让我们表示热烈的欢迎!今天放映的电影是革命战争题材的影片《地道战》,希望大家自觉遵守纪律,不要拥挤,不要喧哗,防止阶级敌人趁机破坏捣乱。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愈是在过节的时候,我们愈是要牢记毛主席的教导,提高警惕,看好电影,过好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下面,电影《地道战》正式开始放映! 


六十八  李三定惊讶地注意到,二宝的声音从容、镇静,一点没有当众讲话的拘束,普通话虽说蹩脚,但一个无拘无束就全给遮挡了。这时,就见二宝转了下身体,她的脑袋忽然映在了幕布上,圆圆的,光光的,不见发丝,不见耳朵,只到了脖颈处,才伸出了两把又细又短的小刷子,看上去就像一把大笊篱扣在了幕布上。下面一群小孩子朝了那脑袋嗷——嗷——地喊叫起来,金大良立刻站起来制止着孩子们,安静了安静了,起什么哄,刚才的话都白说了? 

  待下面安静了些,金大良坐下来问李三定,怎么样,这个女人不简单吧?李三定点点头,看了屏幕说,要是她不梳这样的辫子就更好了。金大良悄悄捏了李三定的大腿一把,说,你小子可真是蔫坏蔫坏的,还注意人家的辫子。李三定争辩说,我真是觉得她把辫子改改就更好了,她为什么要梳这样的辫子呢?这时二宝的话已讲完了,她坐下来问,你们说我什么呢?金大良说,正夸你呢。二宝说,夸我什么?金大良说,说这个女人不简单。二宝说,不对吧,我怎么听着辫子辫子的。金大良说,辫子可不是我说的,你问三定吧。二宝说,我才不问,听喇喇咕叫还不种地了?金大良说,三定你听听,刚才还你最好呢,这会儿又变喇喇咕了。二宝看了三定说,别听他挑拨离间,你就真的说了,也不会是坏话,对不对?仿佛是受到了二宝的鼓励,三定竟老实地把自个儿的看法说出来了。二宝听了,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说,亏你还是从城里回来的,城里流行什么都不知道。三定说,流行什么?我还真没注意。二宝说,看你那眼睛老是眨巴眨巴的,就是注意也看不见。金大良便哈哈笑道,三定你可把“七奶奶”(电影《红珊瑚》里的反面人物)惹下了。二宝伸手就去打金大良的脑袋,说,你才是七奶奶,你才是七奶奶!金大良任她打着,不还手,也不制止,只嘴里说,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二宝听了这才停了打,却还没忘记三定的话题,说,三定呀三定,你真是白白地在城里呆了呢。三定听出二宝对他的话是不爱听的,便不再吱声,只对二宝又有了新的感觉,这感觉有一二分的不屑,剩下的七八分,便都是新奇了。他想,她的小辫子,她的不吃亏不饶人,还有她对米小刚的喜欢,好像都该是别人身上发生的,却在她身上发生了,真是奇怪啊。 

  接下来看电影,金大良开始不停地跟二宝说话,二宝先不理他,金大良总说总说的,她也就忍不住说起来了。李三定坐在旁边,觉得自个儿一下子变成了陪衬,心里空落落的,又不想看幕布上的人,便把目光转在了放映机上。这是台小型放映机,一张桌子就放下了,那胶片也就十几毫米宽吧,滋拉滋拉地传送在两盘齿轮之间。这样的结果,是胶片上的小人儿变成了一束光,一束光又变成了幕布上活动着的大人。幕布挂在两根长杆上,长杆上装了只大喇叭,大喇叭里有时会响起吱拉吱啦的杂音。杂音还好,要命的是拉警报一样的尖厉的声音,逢到这时,大刘就站起来,动一动音箱的什么地方,声音就又重新恢复了。更多的时候,大刘是歪在一把椅子上,眯了眼睛,像是打瞌睡的样子,又像是在显示他对这电影的熟悉。是啊,天天看天天看,高传宝熟悉得都快成他自个儿家人了,自个儿家人还有什么好看的呢。有一刻,金大良忽然转过头小声对李三定说,看见没有,大刘又在犯病呢。李三定问,什么病?金大良说,他嘴笨,总让别人帮他开场白,别人帮了他,他又不舒服。李三定说,一定要有开场白吗?金大良说,当然,公社要求的,宣传毛泽东思想嘛。李三定看看大刘,大刘仍是眯了眼睛打瞌睡的样子,虽看不出什么。但情绪不高是肯定的。想着刚才还有些羡慕他,整天跟一台放映机为伴,动动手就可以让一场子的人哭或笑,谁知,却也有他自个儿的难处呢。 

  一会儿,大刘忽然站了起来,撂开长腿就往人群里迈。人们一个个地躲闪着,偶而不知踩了哪个的脚,那人哎哟哎哟地叫起来,却也不敢骂,都知他是放电影的,放电影的来来往往可耽误不得。李三定猜他是去厕所了,但又替他担着心,估摸着这盘胶片快完了,到时他回不来怎么办?金大良好像猜透了他的担心,说,他心里有数得很,让大伙儿都等他一个人,那感觉多好。二宝说,你这人就是脏心烂肺,不往好里想人。金大良说,不信你们就一会儿看,一会儿就知道谁是脏心烂肺了。 

  电影里的高传宝正在油灯下学习毛主席的《论持久战》,学着学着,天亮了,太阳出来了,音乐响起来了,一个女声开始唱:太阳出来照四方,毛主席思想闪金光……下面场子里的许多人也跟了唱起来:太阳照得人身暖,毛主席思想的光辉照得咱心里亮……还没唱完,幕布上忽然一黑,什么也没有了。多数的人倒还安静,知道是这盘胶片转完了,该换另一盘了,便不作声地等着;而那些看见大刘出去的人,就有些不耐烦,说,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大刘是怎么为人民服务的,该换片儿了倒躲他娘的了!金大良他们三个离得放映机最近,周围的人便看他们,仿佛他们应该对此有个交待一样。金大良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二宝说,都是你这张破嘴,你要不说兴许还没事呢。金大良说,你讲理不讲理啊,他不回来怎么能怪我呢?二宝说,就怪你就怪你!这时,李三定忽然站起来,到放映机跟前去了。两人还以为他不过是看个稀罕,便不理他,继续着他们的争吵。金大良说二宝不讲理,二宝就说跟金大良没什么理好讲;金大良说二宝在米小刚面前是只猫,在他面前就变成虎了,二宝就说金大良心里肮脏,满脑子都是无聊的念头。正说得激烈,忽听得人们一声欢呼,一道光束打在幕布上,高传宝竟又出现了,歌也唱起来了,电影又接了演起来了!两人以为是大刘回来了,转头去看,哪里有什么大刘,放映机前仍只有一个小个子的李三定!哎哟,莫非这片子还真是李三定换成的? 

  这时,周围的人看着李三定议论着,他是谁?不会是大刘的帮手吧?什么帮手,李老师李要强的儿子,忘了?前阵子总看杀猪的那个?怪不得,有其父必有其子。瞎说什么,他爸教课行,叫他来放个电影,打死他也做不来。金大良和二宝听着,虽说也惊奇李三定还有这手,但想想这几年他一直在城里,课不必上,家不必回,会放个电影倒也不必大惊小怪。他们见李三定把演完的胶片装进铁盒子里,然后坐在了大刘的椅子上,便提醒他还坐回自个儿的位置,金大良说,本事也显了脸儿也露了,见好就收吧。李三定先是没动,二宝又说,让你过来就过来,大刘最不喜欢别人动他的机子了。 


六十九  李三定刚坐回到金大良身边来,大刘就回来了,他果然脸色很不好看,也不问是谁帮的忙,低了脑袋捅捅这儿摸摸那儿的,好像在寻找什么毛病。 

  二宝看了大刘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摸什么呢,还不谢谢人家三定? 

  大刘说,谁是三定? 

  二宝说,三定站起来,让他看看。 

  李三定只好站起来,朝大刘笑了笑。 

  大刘却没笑,仍虎了脸问三定,你干过这行? 

  李三定说,没有。 

  大刘说,没有就敢动机子? 

  李三定说,在学校放过幻灯。 

  大刘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幻灯算个屁,今儿这机子没毁在你手里,算是万幸了。 

  二宝说,大刘你这叫什么话,要不是人家三定,你还不被骂死?别说机子好好的,就是毁了你也活该,谁让你蹲在茅坑里不出来! 

  二宝的话头比大刘还冲,噎得大刘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周围便有人哧哧地笑,金大良说,笑什么,挡天挡地挡不住拉屎放屁,人家放电影的屎也不能憋在肚子里吧?周围的人更笑起来,笑声把电影里的声儿都盖住了。 

  待大家安静下来,电影里的声儿却也没了,只看见上面人的嘴一张一张的,就像哑叭说话一样。 

  大刘说,这回是真毁了,看不成了。 

  二宝说,怎么了? 

  大刘说,音箱坏了。 

  二宝说,刚才不还好好的? 

  大刘也不吱声,咔嚓一下将机停了,就开始卸机上的胶片。 

  李三定凑到跟前,低了脑袋去看音箱,大刘猛地高声嚷道,看什么看,要不是你,音箱还坏不了呢! 

  金大良说,哎哎哎,先别急先别急,看看音箱是真坏了还是假坏了? 

  大刘说,坏了就是坏了,还有什么真坏假坏? 

  二宝也凑到跟前,压低了声儿问,大刘你说实话,是不是真坏了?这事可不能赌气。 

  大刘说,真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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