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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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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之妙,山光水影,明媚相涵,图画天开,镜花自照,四时皆宜
也。然涌金门苦于官皂,钱塘门苦僧,苦客,清波门苦鬼。胜在岳坟,
最胜在孤山与断桥。吾极不乐豪家徽贾,重楼架舫,优喧粉笑,势利传
杯,留门趋入。所喜者野航两棹,坐恰两三,随处夷犹,侣同鸥鹭,或
柳堤鱼酒,或僧屋饭蔬,可信可宿,不过一二金而轻移曲探,可尽两湖
之致。

又《游慧锡两山记》云:

越人自北归,望见锡山,如见眷属。其飞青天半,久暍而得浆也,
然地下之浆又慧泉首妙。居人皆蒋姓,市泉酒独佳,有妇折阅,意闲态
远,予乐过之。买泥人,买纸鸡,买木虎,买兰陵面具,买小刀戟,以
贻儿辈。至其酒,出净磁,许先尝论值。予丐冽者清者,渠言燥点择奉,
吃甜酒尚可做人乎?冤家!直得一死。沈丘壑曰,若使文君当垆,置相
如何地也。

谑庵孙田锡于卷头注曰,“口齿清历,似有一酒胡在内,呼之或出耳。”《游
西山诸名胜记》中述裂帛湖边一小景云:

有角巾遥步者,望之是巢必大。仲容目短,大然曰,是是,果巢必
大也,则哄唤之。必大曰,王季重哉,何至此?入山见似人而喜也。至
则共执其臂,索酒食,如兵番子得贼者。必大叫曰,无梏我,有有有。
耳语其僮,速速。必大予社友,十六岁戊子乡荐,尊公先生有水田十顷,
在瓮山,构居积谷,若眉坞,可扰。不二时,酒至,酒且薏,肉有金蹄,
有脍,有小鱼鳞鳞,有馎饦,有南笋旧芥撇兰头,豉酱称是。就堤作灶,
折枯作火,挥拳歌舞,瓶之罄矣。必大张其说曰,吾有内酝万瓶,可淹
杀公等许许,三狂二秃何足难。邀往便往,刑一鸡,摘蔬求豕。庄妇村
中俏也,亟治庖。又有棋局,一宵千古。

又《雁荡记》起首云:
雁荡山是造化小儿时所作者,事事俱糖担中物,不然则盘古前失存

姓氏大人家劫灰未尽之花园耳。
以上几节文章颇可以代表谑庵的作风,其好处在于表现之鲜新与设想之奇
辟,但有时亦有古怪难解之弊。他与徐渭、倪元璐、谭元春、刘侗,均不是
一派,虽然也总是同一路,却很不相同,他所独有的特点大约可以说是谑罢。
以诙谐手法写文章,到谑庵的境界,的确是大成就,值得我辈的赞叹,不过
这是降龙伏虎的手段,我们也万万弄不来。古人云,学我者病,来者方多,
谑庵的文集上也该当题上这两句话去。


王季重的九种十一种后来在图书馆里也看到过,但是我总不能忘记《文
饭小品》。今年春天在北平总算找到一部,据说是从山东来的,凡五卷,谑
庵子鼎起跋称戊戌,盖刻于顺治十五年也。卷一为致词、尺牍、启、表、判、
募疏、赞、铭、引、题词、跋、纪事、说、骚、赋。卷二为诗,内分乐府、
风雅什、诗、诗馀、歌行,末附《悔谑》,计四十则,鸿宝《应本》中有一
序,今未收。卷三、四为记与传。卷五则为序、行状、墓志铭、祭文,以《奕
律》四十条附焉。据余增远序中云:

“向其所刻,星分棋布,未归一致,乃于读书佳山水间手自校雠,定为
六十卷,命曰《文饭》,雕几未半,而玉楼召去,刻遂不成。”此五卷盖鼎
起所选,其跋云:

蓄志成先君子《文饭》而制于力,勉以小品先之。而毁言至,曰,
以子而选父,篡也;以愚而选智,诞也;以大而选小,舛也。似也,然
《易》不云乎?八卦而小成,则大成者小成之引伸也。智者千虑,不废
愚者之一得。父子之间,外人那得知,此吾家语也。吾第使天下先知有
《文饭》,饥者易为食而已。知我罪我,于我何有哉。

宋长白于康熙乙酉著《柳亭诗话》,卷二十九有《倪王》一条云:

明末诗文之弊,以雕琢小巧为长,篠骖飙犊之类万口一声。吾乡先
正如倪文正鸿宝、王文节季重皆名重一时,《代言》、《文饭》,有识
者所共见矣。至其诗若倪之“曲有公无渡,药难王不留”,王之“买天
应较尺,赊月不论钱”,歇后市语,信手拈来,直谓之游戏三昧可耳。
歇后市语迥异篠骖之类,长白即先后自相矛盾,至其所谓《文饭》殆即
《文饭小品》,盖《文饭》全集似终未刊行也。王鼎起以选本称为小品,
恰合原语本义,可为知言,又其跋文亦殊佳,可传谑庵的衣钵矣。知父
莫若子,他人欲扬抑谑庵者应知此理焉。
张岱著《有明越人三不朽图赞》立言文学类中列王思任像之后幅文曰:

王遂东,思任,山阴人。少年狂放,以谑浪忤人。官不显达,三仕
令尹,乃遭三黜。所携宦橐游囊,分之弟侄姊妹,外方人称之曰,王谑
庵虽有钱癖,其所入者皆出于称觞谀墓,赚钱固好而用钱为尤好。赞曰:

拾芥功名,生花彩笔。以文为饭,以弈为律。
谑不避虐,钱不讳癖。传世小题,幼不可及。
宦橐游囊,分之弟侄。孝友文章,当今第一。


李慈铭批云:

遂东行事固无甚异,然其风流倜傥,自是可观,与马士英书气宇峰
举,犹堪想见。若其诗文打油滑稽,朱氏谓其钟谭之外又一旁派,盖邪
魔下乘,直无足取。此乃表其钱癖,而赞又盛称其文章,皆未当也。唯
郡县志及《越殉义传》、邵廷采《思复堂集》、杜甲《传芳录》、温睿
临《南疆佚史》诸书皆称遂东为不食而死,全氏祖望《鲒埼亭外集》独
据倪无功言力辨其非死节,陶庵生与相接而此赞亦不言其死,可知全氏
之言有征矣。

李氏论文论学多有客气,因此他不但不能知道王谑庵的价值,就是张宗子的
意思也不能懂得了。宗子此赞又见《琅嬛文集》中(光绪刻本卷五),其“谑
不避虐,钱不讳癖”二句盖其主脑,宗子之重谑庵者亦即在此。文集卷四有
《王谑庵先生传》,末云:

“偶感微疴,遂绝饮食,僵卧时常掷身起,弩目握拳,涕洟鲠咽,临瞑


连呼高皇帝者三,闻者比之宗泽濒死三呼过河焉。”此与《文饭小品》唐九
经序所云:

惟是总漕王清远公感先生恩无以为报,业启□□贝勒诸王(案纸有
腐蚀处缺字,下同)将大用先生,先生闻是言愈跼蹐无以自处,复作手
书遗经曰,我非偷生者,欲保此肢体以还我父母尔,时下尚有□谷数斛,
谷尽则逝,万无劳相逼为。迨至九□□初,而先生正寝之报至。呜呼,
屈指其期,正当殷谷既没周粟方升之始,而先生□□□逝,迅不逾时,
然则先生之死岂不皎皎与日月争光,而今日之凤林非即当年之首阳乎。

语正相合。盖谑庵初或思以黄冠终老,迨逼之太甚,乃绝食死。又邵廷采《明
侍郎遂东王公传》引徐沁《采薇子像赞》云:

“公以诙谐放达,而自称为谑,又虑愤世嫉邪,而寻悔其虐。孰知嬉笑
怒骂,聊寄托于文章;慷慨从容,终根柢于正学。”当时“生与相接”者之
言悉如此,关于其死事可不必多疑,惟张宗子或尤取其谑虐钱癖二事,以为
比死更可贵,故不入之立德而列于立言,未可知也。《王谑庵先生传》中叙
其莅官行政摘伏发奸以及论文赋诗无不以谑从事,末乃云:

“人方眈眈虎视,将下石先生,而先生对之调笑狎侮,谑浪如常,不肯
少自贬损也。晚乃改号谑庵,刻《悔虐》,以志己过,而逢人仍肆口诙谐,
虐毒益甚。”倪鸿宝《应本》卷七有序文亦称《悔虐》,而《文饭小品》则
云《悔谑》,其所记在今日读之有稍费解者,康熙时刻《山中一夕话》卷六
曾采取之,可知其在当时颇为流行矣。传后论云:

“谑庵先生既贵,其弟兄子侄宗族姻娅,待以举火者数十馀家,取给宦
囊,大费供亿,人目以贪,所由来也,故外方人言王先生赚钱用似不好,而
其所用钱极好。故世之月旦先生者无不称以孝友文章,盖此四字唯先生当之
则有道碑铭庶无愧色,若欲移署他人,寻遍越州,有乎,无有也。”陶元藻
《全浙诗话》卷三十五云:

“遂东有钱癖,见钱即喜形于色,是日为文特佳,然其所入者强半皆谀
墓金,又好施而不吝,或散给姻族,或宴会朋友,可顷刻立尽,与晋人持筹
烛下溺于阿堵者不同,故世无鄙之者。”陶篁村生于乾隆时,去谑庵已远矣,
其所记如此,盖或本于故老流传,可与宗子所说互相印证。叶廷琯《鸥波渔
话》云:

字画索润,古人所有。板桥笔榜小卷,盖自书书画润笔例也,见之
友人处,其文云: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
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
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
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
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乾隆己卯,拙公和上属书谢客,板桥郑
燮。”

此老风趣可掬,视彼卖技假名士偶逢旧友,貌为口不言钱,而实故
靳以要厚酬者,其雅俗真伪何如乎。
板桥的话与篁村所说恰合,叶调生的评语正亦大可引用,为谑庵张目也。
李越缦引朱竹垞语,甚不满意于谑庵的诗文,唯查《静志居诗话》关于
谑庵只是“季重滑稽太甚有伤大雅”这一句话,后附录施愚山的话云:
“季重颇负时名,自建旗鼓,其诗才情烂漫,无复持择,入鬼入魔,恶


道坌出,钟谭之外又一旁派也。”盖即为李氏所本。其实这些以正统自居者
的批评原不甚足依据,而李氏自己的意见前后亦殊多矛盾,如上文既说其风
流倜傥自是可观,在《越中先贤祠目》序例中又云风流文采照映寰宇,可是
对于诗文却完全抹杀,亦不知其所谓风流文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李氏盛
称其致马士英书,以为正义凛然,书亦见邵廷采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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