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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第1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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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教思想,但在我看来却还不如那些“戏作者”的洒落本与滑稽本更能显出
真的日本国民的豁达愉快的精神。第三,马琴自己说“余多读华人之稗史小
说,择其文之巧致者而仿为之”,所以这些作品于我们华人都没有什么趣味。
讲到日本的伟大小说,自有那世界无比的十世纪时的《源氏物语》。第四,
以前读外骨的《山东京传》,见所记马琴背其师京传,即送葬亦不至,且为
文对于京传多所诋毁,因此遂不喜马琴之为人。有这四个原因,我的反马琴
热便根深蒂固地成立了。

近来在旧书店的目录上见到一本《马琴日记抄》,就写信去要了来,因
为日记类是我所喜欢看的。这是飨庭篁村所编,从一八三一年以后的十四五
年的日记中分类抄录,约有一百二十项,马琴晚年的生活与性情大抵可以想
见,但是我仍旧觉得不能佩服,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位道学家。称赞他的人都
说他是谨严不苟,这或者是的。随便引几条,都可以为例。

天保五年(1834)三月二十六日,昼饭后九半时(今前午后一时)家人
诣深光寺扫墓,余因长发不能参与。按日本以前剃顶发,发长则为不祥不敬,
不便外出或参与典礼。

天保九年闰四月十日,入夜阿百(其妻名)又对余怨葱,云将舍身。余徐谕之,七

年以来吾家不治毕竟由吾不德所致,不能怨尤他人。夫妇已至七十馀岁,馀命几何,勿因

无益之事多劳心力,又谕以万事皆因吾之不德所致。但彼未肯甘服,唯怨怒稍缓,旋止。

女子与小人为难养,圣人且然,况吾辈凡夫,实堪愧恧。

天保十五年五月六日,令阿路(其寡媳名,马琴时已失明,一切著述都由她代笔)
读昨夜兼次郎所留置之为永春水著《大学笑句》,玩弄经书,不堪听闻,即弃去。
《大学笑句》盖模拟《大学章句》之名,日本读音相近。

天保十五年六月十日,土屋桂助、岩井政之助来,致暑中问候。政之助不着裳,失

礼也。

但是我的偏见觉得这种谨严殊不愉快,很有点像法利赛人的模样,从世
俗的礼法说来,马琴大约不愧为严谨守礼的君子,是国家的良民,但如要当
文艺道中的骑士,似乎坚定的德性而外还不可不有深厚的情与广大的心。我
们读诗人一茶的日记在这些方面能够更感到满足。《七番日记》中有这样一
条,照原文抄录于下,这是文化十一年(1814)五月的记事。

四晴,夕小雨,夜大雨,处处川出水。
今夜关之契下女,于草庵欲为同枕,有障残书,关之归野尻而下女不来。
一茶在野尻村有门人关之,不能和情人相见,一茶便让他们到自己家里
来会,后来关之因为有事,留下一封信,先回家去了,她却终于没有来,大


约是因为大雨河水泛滥的缘故罢。一茶这种办法或者不足为训,但是寥寥几
行文字怎样地能表出乖僻而富于人情味的特性来呵。岛崎藤村在《一茶旅日
记》的序中说,与芭蕉、芜村等相比,一茶是和我们的时代更相近的人物,
的确不错。这样说来,马琴也可以说是和我们的时代比较相远的人物,虽然
他比一茶还要小四岁。

马琴本名泷泽解(Takizawa Kai),是士族出身。

□1926 年5 月刊《语丝》79 期,署名岂明
□收入《自己的园地》

关于狂言十番

四五年前,还是孙伏园君在编《晨报副刊》的时候,我译了些古希腊的
东西,登在报上,题名《古文艺》。后来又将两篇日本的狂言译了出来,也
登在里边。丸山昏迷君见了很是喜欢,竭力怂恿我多译几篇,可以出一本小
书,答应代我去搜集插画。我觉得这倒也很好玩,便说就这样办罢,但是终
于懒得动手,虽然本拟编入《陀螺》里的两篇狂言——《骨皮》与《伯母酒》
——已经抽下,放入别一个纸盒子里了。民国十三年丸山君归国去了一趟,
抱病回京,躺在川田医院多日,又复归故乡去,以后就没有消息,直等到山
川早水君写信给我,才知道终于故去了。狂言我本是喜欢的,现在又似乎欠
了亡友的一笔债,宿诺未践,心常耿耿。从次年起着手续译,先后共得十篇,
遂编作一集,题曰《狂言十番》,“狂言”本系日本名词,因无适当译名,
故沿用原文,并取原用专门语“十番”纪数,似颇相称,虽然中国亦有此语,
如音乐上之“打十番”及“马上十番”之类。我所据的原文,“鹭流”系芳
贺矢一校本《狂言二十番》,“和泉”及“大藏流”则为幸田成行校本《狂
言全集》,此外山崎麓校注本《狂言记》及《外编》也稍资参照。插画则从
《狂言全集》选取五图,又山口蓼洲画《狂言百番》中亦取三幅。译文因非
一时之作,文句语气颇有出入,今悉仍其旧,不加改易。关于狂言之说明,
在有几篇的附记里稍有说及,现在也不多赘了。因为我觉得这一本小书原来
不是研究狂言之作,要研究也非我的微力所能及,所以用不着那些方板的论
文。我译这狂言的缘故只是因为他有趣味,好玩,我愿读狂言的人也只得到
一点有趣味、好玩的感觉,倘若大家不怪我这是一个过大的奢望。“人世难
逢开口笑”,真是的,在这个年头儿。我只可惜丸山君死了,他不能再看了
这小本子说“到底出来了么”而微微的一笑了。

民国十五年八月三十一日,周作人记于北京内右四区苦雨斋。

□1926 年9 月刊《语丝》98 期,署名岂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日本狂言选引言

“狂言”是日本中古的民间喜剧。这时期相当于中国明朝,即公元十四
世纪后半至十六世纪,正是西欧的文艺复兴时代。在日本历史上,这是武士
专政七百年间的中段,在源氏镰仓幕府与德川氏江户幕府的中间,足利氏世
袭将军,幕府设在室町,所以称为室町时代。这时代的文学普通称作武士文
学。

这武士文学的代表作品是近于历史演义的战记,以及悲剧类的谣曲。战
记种类很多,最有名的“平家物语”是讲平源两家争夺政权的殊死斗,结果
是平氏全族的灭亡,沉没在九州的海里。谣曲则是歌咏英雄美人的事迹的。

与谣曲相并发生的,便是这里所译的喜剧类的狂言了。这戏剧发生的历
史还未能详知,但是出于所谓“猿乐”,那是没有问题的了。据说猿乐这名
字乃是散乐的传讹,原是隋唐时代从中国传过去的杂剧,内容包括音乐歌舞,
扮演杂耍各项花样,加上日本固有的音曲。这些歌舞杂耍音曲,在民间本来
流行着。这时候大概又受着中国元曲若干的影响,便结合起来,造出一种特
殊的东西。这最初叫作“猿乐之能”,能便是技能,后来改称为“能乐”,
那脚本即是谣曲。谣曲是悲剧。其中又反映着佛教思想,所以它只取了猿乐
中比较严肃的一部分,原来还有些轻松诙谐的一部分收容不进去,这便分了
出来,独自成功一种东西,就是狂言这种喜剧了。

狂言与谣曲同出一源,所以也称作“能狂言”,照例在演能乐的时候,
在两个悲剧中间演出,不但可以让能乐主角来得及改换装饰,也叫观众看得
不单调。但是话虽如此,狂言的性质还是独立的,而且与谣曲相对,更显出
它的特质来。谣曲用的是文言,它集合中国日本和佛教文学上的词藻典故,
灵活的安排成一种曲词,需要文化有程度的人才能了解,狂言则全是当时的
口语,与四百年后的今日当然颇有不同,但根本上还是相通的,这在语言研
究上也有它很大的价值。至于内容上,两者的不同更是显著了。谣曲的脚色
都是正面的,英雄勇将,名士美人,都各有他们的本色,至于高僧大德那自
更不必说了。狂言里的角色正和这些相反。武士是时代的宠儿,坐在幕府里
代做天皇的将军便是他们的头儿,其次是占有多数土地的“大名”(译文中
称作侯爷),他手下还有许多武士,都是骑在人民头上的,如说平民对他们
“不敬”,便可以斩杀勿论。他们实际上是人世间的虎狼,可是在狂言里出
现时,却都显得有点像是猪狗了。太平享乐消磨了他们的凶悍气,武士变得
怯懦,荒唐愚蠢。例如侯爷出门没人跟随,强迫过路人给他捧刀,等到那人
拔刀在手,便都吓坏了,蹲在地上学斗鸡和不倒翁的样子(《两位侯爷》)。
或者出去赏花,学做吟诗模样,却全都搞错了(《侯爷赏花》)。又或和蚊
子精摔跤,被吹得两眼发昏,跌倒在地(《蚊子摔跤》)。和尚们都由名僧
变成了贼秃,大抵因为犯了色戒,被徒弟揭发,弄得下不了台(《骨皮》等)。
头陀在日本称“山伏”,是神道教的修炼法术的人,也是庸碌无用,偷吃柿
子,被人家侮弄(《柿头陀》),有的还连看见一只蟹和一只猫头鹰,也都
没有什么办法。鬼神本来是可怕的,这里也都成了喜剧的脚色,雷公从空中
失脚落地,跌坏了腰骨,要庸医给他打针,而且打得啊啊的叫唤,这才能够
飞上天去(《雷公》)。蓬莱岛的鬼于过节时到人间来,迷恋女人,被骗去
了一切宝贝,末了给豆子打了出来(《立春》)。《连歌毗沙门》是一篇圆
满结局的喜剧,主角毗沙门出台来也是小丑似的样儿,用矛来切开梨子,恐


怕锈了,问信徒们要磨刀费,又说梨子流出许多汁水来,算作他的所得,这
虽然都说是玩笑话,但却讽刺了主角毗沙门的市侩口气。此外如夫妇反目(《石
神》),翁婿打架(《船户的女婿》)等也收作材料。

这里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便是狂言与民间故事的关系。如上边所说,
有许多事都是社会上的实相,不过由作者独自着眼,把它抓住了编写下来,
正如民间笑话情形相同。一方面有愚蠢无能的人,一方面也有狡狯的,趁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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