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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第1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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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是初次见到,觉得很愉快,这正有如古人所说的旧雨今雨吧。在今雨中
间,有两位可以提出来一说,这便是纪果庵与文载道。这里恰好有一个对照,
纪君是北人,而文君乃是南人,纪君是真姓名,而文君乃是笔名,——严格
的说,应当称为文载道君才对,因为文并不是尊姓。但是同时也有一点交涉。
因为两君所写大文的题材颇有相近之处。纪君已出文集名曰《两都集》,文
君的名曰《风土小记》,其中多记地方习俗风物,又时就史事陈述感想,作
风固各有特色,而此种倾向则大抵相同。鄙人在南京当过学生六年,后来往
家北京亦已有二十八年了,对于两都一样的有兴趣,若浙东乃是故乡,我拉
(ngala)宁绍同乡,盖钱塘江分界,而曹娥江不分界,遂一直接连下去,土
风民俗相通处尤多。自己平常也喜欢写这类文章,却总觉得写不好,如今见
到两家的佳作那能不高兴,更有他乡遇故知之感矣。读文情俱胜的随笔本是
愉快,在这类文字中常有的一种惆怅我也仿佛能够感到,又别是一样淡淡的
喜悦,可以说是寂寞的不寂寞之感,此亦是很有意思的一种缘分也。

一般做举业的朋友们向来把这种心情的诗文一古脑儿的称之曰闲适,用
现今流行语来说,就是有闲云云。《癸巳存稿》卷十二《闲适语》一则云:

秦观词云,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王铚《默记》以为其言如此,必不能至西

方净土,其论甚可憎也。。。盖流连光景,人情所不能无,其托言不知,意更深曲耳。

俞理初的话本来是很不错的,我只补充说明,闲适可以分作两种。一是
安乐时的闲适,如秦观张雨朱敦儒等一般的多是,一种忧患时的闲适,以著
书论,如孟元老的《梦华录》,刘侗的《景物略》,张岱的《梦忆》是也。
这里边有的是出于黍离之感,有的也还不是,但总之是在一个不很好的境地,
感到洪水在后面,对于目前光景自然深致流连,此与劫馀梦想者不同,而其
情绪之迫切或者有过无不及,也是可有的事。这固然只是忧患时文学的一式
样,但文学反正就是这点力量,即便是别的式样也总还差不多,要想积极的
成就事功,还须去别寻政治的路。近读武者小路氏的小说《晓》,张我军君
译作“黎明”,第一回中有一节话云:

老实说,他也常常地感觉,这个年头儿是不是可以画着这样的画?可是,不然的话,

做什么好呢?像我这样的人,岂不是除了拿着诚实无匹的心情来作画以外没有办法的么?

这里我们也正可以引用,来做一个说明。不管是什么式样,只凭了诚实
的心情做去,也就行了。说是流连光景,其对象反正也是自己的国与民及其
运命,这和痛苦流涕的表示不同,至其心情原无二致,此固一样的不足以救
国,若云误国,则恐亦未必遽至于此耳。


文君的第二集子曰《文抄》,将在北京出板,属题数语为之喤引。鄙人
误入文人道中,有如堕贫,近方力求解脱,洗脚登岸,对于文事戒不复谈,
唯以文君著作读过不少,此次刊行鄙人又参与拉纤之工作,觉得义不容辞,
拉杂书此,只图凑起数百字缴卷而已,别无新义想要陈说也。

中华民国三十三年八月八日,知堂。

□1944 年9 月刊《古今》54 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立春以前》

文史丛著序

谢刚主先生以所撰《文史丛著》见示,属写小序。不佞于专门史学系门
外汉,何敢赞一词,唯重违谢先生之雅意,若承允许以不切题的文章缴卷,
则亦何敢固辞。不佞平日喜杂览,对于四部各有部分的兴趣,又曾闻先贤有
六经皆史之语,觉得凡所涉猎亦悉是有用的史料,不特有时想用作解嘲之词,
亦实欲以自勉,期于下笔矜慎,无失学问之本意耳。中国史字古文为手执册,
西洋则推源于古希腊语,谊云研求,实为学问之总体,此二义夙为不佞所喜,
盖就自然万物寻其现象与原则,世称科学,就文献以求其因革之迹,是为历
史,史与学其实是一而二,若人文科学则正是史之正名也。我看中国杂书,
感觉一种不满,可称之曰史的常识之缺乏,此盖由于史学之大专门化,书既
浩瀚难读,学者所致力又多在年代职官之末,遂渐与生活游离,艰于自立,
遑论及物。能惧思者当知及今之世复兴史学实为要图,而文史撰述凡有利于
此事者,流传推广,亦不容缓。往年读《心史丛刊》三集,以史事为材料,
写为随笔,合知识趣味为一,至可益人神智,念之至今未忘。今见谢先生此
著,其佳处亦正相同。谢先生尝从心史先生游,又曾闻任公静庵诸先生之绪
论,有所著述,自能集三先生之长,裨益学子非浅鲜,抑亦庶几足以补从来
之缺憾,满足时代之要求,其责任尤大矣。

中国民国三十二年一月十二日,记于北京。

□1944 年11 月刊《文史》1 期,署名十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读新诗序

这一册《谈新诗》是废名以前在北京大学讲过的讲义,黄雨君保存着一
份底稿,这回想把他公开,叫我写篇小序,这在我是愿意也是应当的。为什
么呢,难道我们真是想要专卖废名么,那未必然。这也只因为我对于这件事
多少更知道一点罢了。废名在北京大学当讲师,是胡适之兼任国文学系主任
的时候,大概是民国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最初他担任散文习作,后来添了
一门现代文艺,所讲的是新诗,到第三年预备讲到散文部分,卢沟桥的事件
发生,就此中止,这是很可惜的一件事。新诗的讲义每章由北大出版组印出
之先,我都见过,因为废名每写好了一章,便将原稿拿来给我看,加上些意
见与说明。我因为自己知道是不懂诗的,别无什么可否,但是听废名自讲或
者就是只看所写的话,也觉得很有意思,因为里边总有他特别的东西,他的
思想与观察。废名自己的诗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人家拿来出板,这册讲新诗
的讲义本来是公开的,现今重刊一回,对于读者有不少益处,废名当然不会
有什么异议吧。

废名这两年没有信来,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家里,五月里试寄一张明信片
去,附注上一笔请他告知近况。前几天居然得到回信,在路上走了不到二十
天,这实在是很难得的。既然知道了他的行踪,也就可以再寄信去,代达黄
雨君的意思,不过回答到来恐怕要在《谈新诗》的出板以后了吧。来信里有
一部分关于他自己的生活,说的很有意思:

此学校是初级中学,因为学生都是本乡人,虽是新制,稍具古风,对于
先生能奉薪米,故生活能以维持也。小家庭在离城十五里之祠堂、距学校有
五十里,且须爬山,爬虽不过五里,五十里路惟以此五里为畏途耳。

后面又说到学问,对于其同乡之熊翁仍然不敬,谓其《新唯识论》一书
站脚不住矣,读了觉得很有趣。未了说“于春间动手著一部论,已成四章,
旋因教课少暇,未能继续,全书大约有二十章或多,如能干与知堂翁再见时
交此一份卷,斯为大幸。”废名的厚意很可感,只是《肇论》一流的书我生
怕看不大懂,正如对于从前信中谈道的话未能应对一样,未免将使废名感觉
寂寞,深以为歉耳。

民国甲申七月二十日,知堂记于北京。

□1945 年8 月刊“太平”初版本,署名知堂
□收入《立春以前》

沙滩小集序

民国三十三年阴历岁次甲申,但是阴阳历稍有参差,所以严格的说,甲
申年应该是从三十三年一月廿五日起,至三十四年二月十一日止才是。这在
民国除了是第一次的甲申年以外别无什么意义,可是在以前的历史上,这甲
申年却不是寻常的年头儿,第一令人不能忘记的是三百年前崇祯皇帝煤山的
事,其次是六十年前中法战役马江的事。青年朋友不喜欢看历史的人或者不
大想到亦未可知,我们老一辈的比较更多经忧患,这种感觉自更痛切,鄙人
恰巧又是在这一年里降生的,多年住在北京,煤山就在城内,马江虽只是前
辈参加,自己是曾身列军籍的,也深感到一种干系。中国人自己不争气,最
近这几百年情形弄得很不像样,差不多说不出有哪一年比较的可以称赞,不
过特别是我辈甲申生的人想起来更是丧气罢了。

在这时候,有友人们想集刊文章,给我作还历的纪念,这在我是万不敢
当,而且照上述情形说来,也是很不相称的。不过朋友们的好意很可感激,
大家各写一篇文章来汇刊一册,聊以纪念彼此的公私交谊、未始不是有意义
的事,虽然交际的新旧不等,有的还不曾相见过,但交谊还是一样,这也觉
得很有意思。此集由傅芸子君编辑,名称商量很久,不容易决定,傅君当初
拟名为《汉花园集》,本来也很好,但是仔细考虑,汉花园是景山东面的地
名,即旧北京大学所在地,其门牌但有一号,只大学一家,怎好霸占了来,
固然未必有什么商标权利问题,总之我们也自觉得不好意思。由汉花园再往
西南挪移几步,那里有一条斜街,名曰沙滩,倒还不妨借用、于是便称之曰
《沙滩小集》。本来想用“沙滩偶语”四字,似乎比较有风趣,但是据故事
的联想,偶语未免有点儿违碍,所以终于未曾采用。这里沙滩以地名论固可,
反正我们这些人在沙滩一带是常走过的,若广义的讲作沙的滩,亦无不可,
在海边沙滩上聚集少数的人,大概也就是二三十名吧,站着蹲着或是坐着,
各自说他的故事,此亦大有意义,假如收集为一册书,岂不是有趣味的事,
与《十日谈》可以相比么。意大利那时是瘟疫流行,绅士淑女相率避难,在
乡村间暂住,闲话消遣,乃得百篇故事,此《十日谈》之本事也。中国现今
也正在兵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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