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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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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矣,不贵无欲,后又申明之曰:

“夫尧舜之忧四海困穷,文王之视民如伤,何一非为民谋其人欲之事,
惟顺而导之,使归于善。”戴氏此项意见可以说是与古圣人多相合,清末革
命思想发生的时候,此书与《原善》均有翻印,与《明夷待访录》同为知识
阶级所尊重。焦里堂著《论语通释》及集中《性善解》等十数篇,很受戴氏
的影响,上文所引的话也即是一例。本是很简单的道理,而说出来不容易,
能了解也不容易,我之所以屡次引用,盖有感于此,不仅为的我田引水已也。

但是这里我想抄录介绍的却并非这些关于义理的话,乃是知人论世、实
事求是的部分,这是于后人最有益的东西。如卷八有一则云:

《汉书》霍光传,光废昌邑王,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帐中。如淳
曰,以珠饰襦也。晋的曰,贯以为襦,形若今革襦矣。按此太后即昭帝
上官皇后也,外戚传言六岁入宫立为皇后,昭帝崩时后年十四五,当昌
邑王废时去昭帝崩未远,然则太后仅年十四五耳,故衣珠襦。读诏至中,
太后遽曰止,全是描摩童稚光景,说者以为班氏效左氏“魏终和戎”篇
后羿何如之笔法,尚影响之见也。晋灵公立于文公六年,穆赢常抱之,
至宣公二年亦仅十四五耳,从台上弹人而观其辟丸,熊蹯不熟,杀宰夫
置诸畚,皆童稚所为。故读史必旁览博证,其事乃见。仅就一处观之,
则珠襦之太后以为老妇人,嗾獒之灵公且以为长君,以老妇而著珠襦,
以长君而弃人用犬,遂出情理之外矣。

此则所说,可谓读书的良法,做学问的人若能如此用心,一隅三反,自然读
书得间,能够切实的了解。这一方面是求真实,在别方面即是疾虚妄,《■
录》卷二十中实例很多,都很有意思,今依次序抄录数则于后:

《鹤林玉露》言,陆象山在临安市肆观棋,如是者累日,乃买棋局
一副,归而悬之室中,卧而仰视之者两日,忽悟曰,此河图数也,遂住
与棋对,棋工连负二局,乃起谢曰:某是临安第一手棋,凡来着者俱饶
一先,今官人之棋反饶得某一先,天下无故手矣。此妄说也。天下事一
技之微非习之不能精,未有一蹴便臻其极者,至云河图数尤妄,河图与
棋局绝不相涉,且河图当时传自陈希夷者无甚深奥,以此悟之于棋,遂


无敌天下,尤妄说也。此等不经之谈,最足误人,所关非细故也。

《西阳杂俎》记一行事,言幼时家贫,邻母济之。后邻母儿有罪,
求救于一行,一行徙大瓮于空室,授奴以布囊,属以从午至昏有物入来
其数七,可尽掩之。奴如言往,有豕至,悉获置瓮中。诘朝中使叩门急,
召至便殿,玄宗问曰,太史奏昨夜北斗不见,何祥也?一行请大赦天下,
从之,其夕太史奏北斗一星见,凡七日而复。按一行精于天算,所撰《大
衍术》最精,然非迂怪之士也,当时不学之徒不知天算之术,妄为此言
耳。近时婺源江慎修通西术,撰《翼梅》等书,亦一行之俦也。有造作
《新齐谐》者称其以筒寄音于人,以口向筒言,远寄其处,受者以耳承
之,尚闻其声。又称其一日自沉于水,或救之起,日,吾以代吾子也,
是日其子果溺死。此傅会诬蔑,真令人发指。嘉庆庚申六月阮抚部在浙
拒洋盗于松门,有神风神火事(余别有记记之,在《雕菰集》),遂有
传李尚之借风者。尚之精天算,为一行之学者也,余时在浙署,与尚之
同处诚本堂,尚之实未从至松门。大抵街谈巷议,本属无稽,而不学者
道听涂说,因成怪妄耳。

《宋史》,庞安常治已绝妇人,用针针其腹,腹中子下而妇苏,子
下,子手背有针迹。旧《扬州府志》乃以此事属诸仪征医士殷榘,而牵
合更过其实,前年余修《府志》,乃芟去而明辨之。又有一事与此相类,
相传高邮老医袁体庵家有一仆病咳喘,袁为诊视,日不起矣,宜急归。
其仆丹徒人,归而求治于何澹庵,何令每日食梨,竟愈。明年复到袁所,
袁大惊异,云云。按此事见于《北梦琐言》,亦如庞安常事傅会于殷也。
(案:原本录有《北梦琐言》原文,今略。)所传袁何之事,正是从此
傅会。余每听人传说官吏断狱之事,或妖鬼,大抵皆从古事中转贩而出,
久之忘其所从来。偶举此一端,以告世之轻信传闻者。

张世南《游宦纪闻》记僧张锄柄事云,张一日游白面村,有少妇随
众往谒,张命至前,痛嘬其颈。妇号呼,观者哄堂大哂。妇语其夫,夫
怒奋臂勇往诟骂。僧笑曰,子毋怒,公案未了,宜令再来。骂者不听,
居无何,妇以他恚投缳以死。此即世所传僧济颠事,大约街谈巷议,转
相贩易,不可究诘。乾隆己酉庚戌间,郡城西方寺有游僧名兰谷者,出
外数十年归,共传其异,举国若狂,余亦往视之,但语言不伦,无他异,
未几即死。至今传其事者尚籍籍人口,大抵张冠李戴,要之济颠嘬颈之
事,贩自张锄柄,而张锄柄之嘬颈,不知又贩自何人,俗人耳食,多张
世南“往往传诸口笔”之书,遂成故事矣。宋牧仲《筠廓偶笔》,记扬
州水月庵杉木上,伊然白衣大士像,鹦鹉竹树善才皆具,费滋衡亲验此
木,但节间虫蠹影响略似人形,作文辨其讹。
这几则的性质都很相近,对于世俗妄语轻信的恶习痛下针泛,却又说的

很好,比普通做订讹正误工作的文章更有兴趣。我们只翻看周栎园的同书和

禹门福申的续同书,便可看见许多相同的事,有的可以说是偶合,有的出于

转贩,或甲有此事,而张冠李戴,转展属于乙丙,或本无其事,而道听涂说,

流传渐广,不学者乃信以为真。最近的例如十年前上海报上说叶某受处决,

作绝命诗云: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案此诗见于《玉剑尊闻》,云是孙

黄蕡作,又见于《五代史补》,云是江为作,而日本古诗集《怀风藻》中亦

载之,云是大津皇子作,《怀风藻》编成在中国唐天宝之初,盖距今将千二

百年矣。此种辨证很足以养成读书力,遇见一部书一篇文或一件事,渐能辨


别其虚实是非,决定取舍,都有好处,如古人所云,开卷有益,即是指此,
非谓一般的滥读妄信也。

焦里堂的这些笔记可以说是绣出鸳鸯以金针度人,虽然在著者本无成
心,但在后人读之对于他的老婆心不能不致感谢之意。焦君的学问渊博固然
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见识通达尤为难得,有了学问而又了解物理人情,这
才能有独自的正当的见解,回过去说,此又与上文所云义理相关,根本还是
思想的问题,假如这一关打不通,虽是有学问能文章,也总还济不得事也。

关于焦里堂的生平,有阮云台所作的传可以参考,他的儿子廷琥所作《先
府君事略》,共八十八则,纪录一生大小事迹,更有意思。其中一则云:

湖村二八月间赛神演剧,铙鼓喧阗,府君每携诸孙观之,或乘驾小

舟,或扶杖徐步,群坐柳阴豆棚之间。花部演唱,村人每就府君询问故

事,府君略为解说,莫不鼓掌解颐。府君有《花部农谈》一卷。
案焦君又著有《剧说》六卷,其为学并不废词曲,可见其气象博大,清末学
者如俞曲园谭复堂平景孙诸君亦均如此,盖是同一统系也。焦君所著《忆书》
卷六云:

余生平最善客人,每于人之欺诈不肯即发,而人遂视为可欺可诈。

每积而至于不可忍,遂猝以相报;或见余之猝以相报也,以余为性情卞

急。不知余之病不在卞急,而正坐姑息。故思曰溶,容作圣,必合作肃

作乂作哲作谋,否则徒容而转至于不能容矣。自知其病,乃至今未能改。
此一节又足以见其性情之一斑,极有价值。昔日读郝兰皋的《晒书堂诗抄》,
卷下有七律一首,题曰:“余家居有模糊之名,年将及壮,志业未成,自嘲
又复自励。”又《晒书堂笔录》卷六中有“模糊”一则,叙述为奴仆所侮,
多置不问,由是家人被以模糊之名,笑而颔之。焦郝二君在这一点上也有相
似之处,觉得颇有意思。

照我的说法,郝君的模糊可以说是道家的,他是模糊到底,心里自然是
很明白的。焦君乃是儒家的,他也模糊,但是有个限度,过了这限度就不能
再容忍。这个办法可以说是最合理,却也最难,容易失败,如《忆书》所记
说的很明白。前者有如佛教的羼提,已近于理想境,虽心向往之而不能至,
若后者虽不免多有尤悔,而究竟在人情中,吾辈凡人对之自觉更有同感耳。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五日)

□1945 年作,1959 年刊“大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过去的工作》

读书疑

《读书疑》甲集四卷,刘家龙著,道光丙午年刊,至今刚是一百年,著
者履历未详,但知其为山东章丘人,此书汇录壬寅至乙巳四年前读书札记,
刊刻与纸墨均极劣,而其意见多有可取者。如卷四云:

通天地人谓之儒,通天地而不通人谓之术。或问通人而不通天地则
何如,余曰:此非儒所能,必尧舜孔子也。尧不自作历而以命羲和,孔
子不自耕而曰吾不如老农,然则儒之止于儒者,正以兼通天地也。

此言似奇而实正,兼通天地未必有害,但总之或以此故而于人事未能尽心力,
便是缺点。从来儒者所学大抵只是为臣之事,所谓内圣外王不过是一句口头
禅,及科举制度确立,经书与时文表里相附而行,于是学问与教育更是混乱
了。卷四云:

“孔子雅言,《诗》《书》执礼而已。《易)则三代以前之书,《春秋》
则三代末所用,故皆缓之也。场屋之序,考试之体,非为学之序也。”卷二
云:

“周礼以诗书礼乐教士,孔子以《诗》《礼》训子,而雅言亦只添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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