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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境,因而有了一份独具的心绪渴望表达——不管他动没动笔,这应该就是、而且已经就是写作的开端了。写作,曾经就是从这儿出发的,现在仍当从这儿出发,而不是从政治、经济和传统出发,甚至也不是从文学出发。“零度”当然不是说什么都不涉及,什么都不涉及你可写的什么作!从“零度”出发,必然也要途经人类社会之种种——比如说红灯区和黑社会,但这与从红灯区和黑社会出发自然是不一样。
一个汉人在伊甸园外徘徊、祈祷,一个洋人也在伊甸园外徘徊、祈祷,如果他们相遇并且相爱,如果他们生出一个不汉不洋或亦汉亦洋的孩子,这孩子在哪儿呢?仍是在伊甸园外,在那儿徘徊和祈祷。这似乎有着象征意味。这似乎暗示了人或写作的永恒处境,暗示了人或写作的必然开端。什么国界呀、民族呀、甲方乙方呀,那原是灵魂的阻碍,是伊甸园外的堕落,是爱愿和写作所渴望冲开的牢壁,怎么倒有一种强大的声音总要把这说成是写作的依归呢?
六十一 回到原来的话题吧。从人的“魂(波)脑(粒)二象性”——恕我编造此名,也是一种无知无畏吧——来看,人就不能仅仅是有形的肉身。就是说,生命既是有形的、单独的粒子,又是无形的、呈互相干涉的波。甚至一个人的出生,一个承载着某种意义的生命之诞生,也很像量子理论的描述:“在亚原子水平上,物质并不确定地存在于一定的地方,而是显示出‘存在的倾向性’;原子事件也不在确定的时间以一定的方式发生,而是显示出‘发生的倾向性’。”“亚原子粒子并非孤立的实体,而只能被理解为实验条件与随后的测定之间的相互关系,量子论从而揭示了宇宙的一种基本的整体性。”人的生命,或生命的意义,也是这样不能孤立地理解的,还是那句话,它就像浩瀚音乐中的一个音符,一个段落,孤立看他不知所云,惟在整体中才能明了他的意义。什么意义?简单说,就是音符或段落间的相关相系,不离不弃,而这正是爱的昭示啊!
六十二 那么,灵魂与思想的区别又是什么呢?任何思想都是有限的,既是对着有限的事物而言,又是在有限的范围中有效。而灵魂则指向无限的存在,既是无限的追寻,又终归于无限的神秘,还有无限的相互干涉以及无限构成的可能。因此,思想可以依赖理性。灵魂呢,当然不能是无理性,但他超越着理性,而至感悟、祈祷和信心。思想说到底只是工具,它使我们“知”和“知不知”。灵魂则是归宿,它要求着爱和信任爱。思想与灵魂有其相似之处,比如无形的干涉。但是,当自以为是的“知”终于走向“知不知”的谦恭与敬畏之时,思想则必服从乃至化入灵魂和灵魂所要求的祈祷。但也有一种可能,因为理性的狂妄,而背离了整体和对爱的信任,当死神必临之时,孤立的音符或段落必因陷入价值的虚无而惶惶不可终日。
·最初发表于2001年《天涯》,原题为《病隙碎笔5》。
第四部分 神位 官位 心位第14节 神位 官位 心位
有好心人劝我去庙里烧烧香,拜拜佛,许个愿,说那样的话佛就会救我,我的两条业已作废的腿就又可能用于走路了。
我说:“我不信。”
好心人说:“你怎么还不信哪?”
我说:“我不相信佛也是这么跟个贪官似的,你给他上供他就给你好处。”
好心人说:“哎哟,你还敢这么说哪!”
我说:“有什么不敢?佛总不能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吧?”
好心人说:“哎哟哎哟,你呀,腿还想不想好哇?”
我说:“当然想。不过,要是佛太忙一时顾不上我,就等他有功夫再说吧,要是佛心也存邪念,至少咱们就别再犯一个拉佛下水的罪行。”
好心人苦笑,良久默然,必是惊讶着我的执迷不悟,痛惜着我的无可救药吧。
我忽然心里有点怕。也许佛真的神通广大,只要他愿意就可以让我的腿好起来?老实说,因为这两条枯枝一样的废腿,我确实丢失了很多很多我所向往的生活。梦想这两条腿能好起来,梦想它们能完好如初,二十二年了,我以为这梦想已经淡薄或者已经不在,现在才知道这梦想永远都不会完结,一经唤起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强烈。唯一的改变是我能够不露声色了。不露声色但心里却有点怕,或者有点慌:那好心人的劝导,是不是佛对我的忠心所做的最后试探呢?会不会因为我的出言不逊,这最后的机缘也就错过,我的梦想本来可以实现但现在已经彻底完蛋了呢?
果真如此么?
果真如此也就没什么办法:这等于说我就是这么个命。
果真如此也就没什么意思:这等于说世间并无净土,有一双好腿又能走去哪里?崐 果真如此也就没什么可惜:佛之救人且这般唯亲、唯利、唯蜜语,想来我也是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果真如此也就没什么可怕:无非又撞见一个才高德浅的郎中,无非又多出一个吃贿的贪官或者一个专制的君王罢了。此“佛”非佛。
当然,倘这郎中真能医得好我这双残腿,倾家当产我也宁愿去求他一次。但若这郎中偏要自称是佛,我便宁可就这么坐稳在轮椅上,免得这野心家一日得逞,众生的人权都要听其摆弄了。
我即非出家的和尚,也非在家的居士,但我自以为对佛一向是敬重的。我这样说绝不是承认刚才的罪过,以期佛的宽宥。我的敬重在于:我相信佛绝不同于图贿的贪官,也不同于专制的君王。我这样说也绝不是拐弯抹角的恭维。在我想来,佛是用不着恭维的。佛,本不是一职官位,本不是寨主或君王,不是有求必应的神明,也不是可卜凶吉的算命先生。佛仅仅是信心,是理想,是困境中的一种思悟,是苦难里心魂的一条救路。
这样的佛,难道有理由向他行贿和谄媚么?烧香和礼拜,其实都并不错,以一种形式来寄托和坚定自己面对苦难的信心,原是极为正当的,但若期待现实的酬报,便总让人想起提着烟酒去叩长官家门的景象。
我不相信佛能灭一切苦难。如果他能,世间早该是一片乐土。也许有人会说:“就是因为你们这些慧根不足、心性不净、执迷不悟的人闹得,佛的宏愿才至今未得实现。”可是,真抱歉--这逻辑岂不有点像庸医无能,反怪病人患病无方么?
我想,最要重视的当是佛的忧悲。常所谓“我佛慈悲”,我以为即是说,那是慈爱的理想同时还是忧悲的处境。我不信佛能灭一切苦难,佛因苦难而产生,佛因苦难而成立,佛是苦难不尽中的一种信心,抽去苦难佛便不在了。佛并不能灭一切苦难,即是佛之忧悲的处境。佛并不能灭一切苦难,信心可还成立么?还成立!落空的必定是贿赂的图谋,依然还在的就是信心。信心不指向现实的酬报,信心也不依据他人的证词,信心仅仅是自己的信心,是属于自己的面对苦难的心态和思路。这信心除了保证一种慈爱的理想之外什么都不保证,除了给我们一个方向和一条路程之外,并不给我们任何结果。
所谓“证果”,我久思未得其要。我非佛门弟子,也未深研佛学经典,不知在佛教的源头上“证果”意味着什么,单从大众信佛的潮流中取此一意来发问:“果”是什么?可以证得的那个“果”到底是什么?是苦难全数地消灭?还是某人独自享福?是世上再无值得忧悲之事?还是某人有幸独得逍遥,再无烦恼了呢?
苦难消灭自然也就无可忧悲,但苦难消灭一切也就都灭,在我想来那与一网打尽同效,目前有的是原子弹,非要去劳佛不可?若苦难不尽,又怎能了无烦恼?独自享福万事不问,大约是了无烦恼的唯一可能,但这不像佛法倒又像贪官庸吏了。
中国信佛的潮流里,似总有官的影子笼罩。求佛拜佛者,常抱一个极实惠的请求。求儿子,求房子,求票子,求文凭求户口,求福寿双全……所求之事大抵都是官的职权所辖,大抵都是求官而不得理会,便跑来庙中烧香叩首。佛于这潮流里,那意思无非一个万能的大官,且不见得就是清官,徇私枉法乃至杀人越货者竟也去烧香许物,求佛保佑不致东窗事发抑或锒铛入狱。若去香火浓烈的地方做一次统计,保险:因为灵魂不安而去反省的、因为信心不足而去求教的、因为理想认同而去礼拜的,难得有几个。
我想,这很可能是因为中国的神位,历来少为人的心魂而设置,多是为君的权威而筹谋。“君权神授”,当然求君便是求神,求官便是求君了,光景类似于求长官办事先要去给秘书送一点礼品。君神一旦同一,神位势必日益世俗得近于衙门。中国的神,看门、掌灶、理财、配药,管红白喜事,管吃喝拉撒,据说连厕所都有专职的神来负责。诸神如此地务实,信徒们便被培养得淡漠了心魂的方位;诸神管理得既然全面,神通广大且点滴无漏,众生除却歌功颂德以求实惠还能何为?大约就只剩下吃“大锅饭”了。“大锅饭”吃到不妙时,还有一句“此处不养爷”来泄怨,还有一句“自有养爷处”来开怀。神位的变质和心位的缺失相互促进,以致佛来东土也只热衷俗务,单行其“慈”,那一个“悲”字早留在西天。这信佛的潮流里,最为高渺的祈望也还是为来世做些务实的铺陈--今生灭除妄念,来世可入天堂。若问:何为天堂?答曰:无苦极乐之所在。但无苦怎么会有乐呢?天堂是不是妄念?此问则大不敬,要惹来斥责,是慧根不够的症兆之一例。
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曾引出众口一词的感慨以及嘲骂:“美国也(他妈的)不是天堂。”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