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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仪用茶水将烟灰缸中余烟袅袅的烟蒂浇灭,见听得入神的灿灿正凝眸注视自己,便继续讲道:“1976年1月,周恩来逝世。人民群众借着这个契机,自发来到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总理,发泄对四人帮的不满。到了清明节前,事态发展到高潮,出现了群众同当局对峙的局面,老百姓掀翻了便衣警察的汽车,甚至火烧了工人民兵指挥部的小楼。我和张吉利也是广场上的积极分子,张吉利那时在顺义插队,他索性不回乡下了,整天和我往天安门跑,先是抄悼念周恩来的诗,后来我们自己也写一些,朝花圈上挂,往树上贴。一开始虹飞也和我们一起去,不久广场上开始出现暴力活动,她就不敢去了,再说她师专快毕业了,忙着分配的事,也没工夫再去,她劝我俩也别去了。当然了,我俩不听她的。我那时少不更事,觉得自己特胸怀天下。
后来果然出大事了。四月五号那天,清明节,广场上的对峙状态达到了一根火柴就能点燃爆炸的程度,人们不断跳上纪念碑台阶,慷慨激昂地发表煽情的讲演。与此同时,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北京市革委会主任吴德的讲话,命令大家立刻离开天安门广场。下午时分,几万名工人民兵突然出现,从四面八方把广场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手里挥舞着棒子,逢人便打,广场上顿时乱成一锅粥,怒骂声,哭叫声,混成一片。我眼见着一位知识分子模样的戴眼镜长者被一名粗壮的工人民兵大汉一棒子揳在脑袋上,他顿时扑倒在地,鲜血顺着眼镜流下,再也没动弹。
我和张吉利是何等人,是玩主!什么阵势没见过?我一瞧不对,立马弯腰揭起便道上松动了的地砖,在马路崖子上一磕四半,我俩一人抄起一块,对着冲我们而来的工人民兵乱比划,嘴里还念叨着:‘谁敢过来?谁过来拍死谁!’他们还真被我俩给唬住了。趁他们犹豫之际,我俩撒腿就跑。
我们一口气跑到南池子口上,我们的自行车放在这儿。我们本以为这下没事了,正要打开车锁,没料想,斜刺里又冒出一队工人民兵。‘他们是从广场上跑出来的!’一名工人民兵高喊。‘手里还拿着石头呢!’他冲上前来,一把抓住我自行车把,义正词严地命令:‘跟我们走一趟!’
‘你丫松开!’我吼道。他非但不松手,还揪住我脖领子,厉声道:‘小痞子,你他妈再挣巴!’
他的大手像铁钳,我挣也挣不脱,眼见着十几个拎棒子的工人民兵围了上来。忽然,我眼前的大汉摇晃了一下,随后便瘫软在地。只见张吉利手握砖块,凶神恶煞般站在那里,他给了这家伙后脑勺一下子。其他工人民兵愣了片刻,然后忽拥而上,我已经没时间开车锁了。‘快上我的车!’张吉利喊道,他已在蹬车飞驰。我紧跑两步,跳上他自行车后座。自行车嗖地拐进南池子,钻进胡同里,脱离了危险区。等到一切都消停了,我们才悄悄溜回家。”
“跟好莱坞惊险大片似的。”灿灿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结局可不像大片。当天夜里我就被警察和工人民兵抄走。原来,他们从我自行车的车牌号上查出了车主资料。经在场的工人民兵辨认,我就是两名‘歹徒’中的一个。张吉利得知我进去了,立刻脚底抹油,逃回京郊插队的村子,到贫下中农堆儿里藏着去了。挨张吉利一砖块的那个工人大哥,严重脑震荡,缝了八针。张吉利的手可真够黑的,比大鼻涕手下的土流氓都黑,大鼻涕手下土流氓的一板儿砖固然厉害,也只让我缝了七针。”
“那……他们怎么处理你了?”灿灿替他着急。
“一顿暴捶自是免不了的,打折了我一根肋杈子。”子仪揉了揉胸肋,仿佛那里仍旧在作痛。
接下去的事情可想而知。他们逼问他那个拿石头拍工人民兵的反革命分子是谁,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一口咬定那人是他刚刚在街上碰见的,不清楚是哪儿的,更不知道叫啥名字。他们还从他家搜出一本天安门诗抄。都是虹飞抄的。他也把这本“反动”诗抄揽在了自己头上,反正横竖是过不了这道坎,没必要再连累其他人。他被判了十年刑,送往茶淀劳动改造。单位也把他除了名。后来粉碎了四人帮,这年的年底他提前获释,整整蹲了八个月的牢。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虹飞。她爸爸说虹飞带着学生学农去了——虹飞已经分配到中学当教师。她爸爸还说,你出来了就好,我们全家都认为真理在你一边。你可不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日子,虹飞情绪非常低落。她要是晓得你回来了,指不定多高兴呢!
晚上张吉利来看他,一进屋就哭,说,哥,兄弟操蛋,对不住你,你抽兄弟一顿得了。他说,我不是已经出来了吗?还提那事干啥?翻篇儿翻篇儿!张吉利说,我说的不是你进局子的事,是乔虹飞。乔虹飞怎么了?他问。张吉利脸憋得通红,吭哧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我们俩那个了,地震的时候。
哪个了?哪个了?什么叫那个了?他嘴里说着,脑袋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张吉利后来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见。
既然四人帮已被打倒,他在天安门广场的事就不算问题了。不过错误还是有的,关他也不算冤枉——那个工人民兵毕竟受了伤。工厂撤销了对他的除名处分,让他回去上班。他说不去了,好马不吃回头草。他爸爸的一个老战友是内蒙驻军的一位政委,答应收他当兵。他想暂时离开北京,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临行前张吉利请他喝酒,给他送行。他俩都喝醉了,都哭了。他对张吉利说,虹飞你就照顾着吧。你要是对她不好,我绝饶不了你!
在部队,虹飞给他写过好几封信,他看都没看,全都给烧了,他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被这些信打乱。虹飞是他的初恋,吉利是他的老友,他俩苟且,比撕他心还难受。可是该发生的事情,不该发生的事情,全都已经发生了,他无话可说,惟一的选择就是退出,就是淡忘,依靠时间的力量来疗治心头的创伤。他希望自己能像一个入定的老僧,无念,无象,无住。他几乎做到了。三年后他复员回京,听说虹飞和吉利已经在谈婚论嫁。他埋头补习功课,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到机关,然后又调入报社。
“你后来见过乔虹飞吗?”故事讲到这里时灿灿忍不住问,她已经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中在与故事里的人一起快乐,一起惋惜,一起悲伤。
“见过。”子仪轻轻点了点头。
那是他刚到报社工作的时候,张吉利和乔虹飞正式结婚——本来他俩早就该结婚了,只因为在此期间虹飞被她任教的中学保送去师大进修了四年,才抻到这会儿。他们邀请他参加婚礼,他也答应了,可因为外出采访没能参加成。从外地回来后他就备了一份礼,前去登门贺喜。八年没见,虹飞愈发风姿绰约了。他们两口子招待他吃饭,饭快做得的时候,张吉利的BP机响了,他那时已经在做生意,所以腰上总别着一个当时算是很时髦的电蛐蛐儿。张吉利说广州发过来一批录像机,他得立刻去车站接货。他说那我也走,改日再聚。张吉利说别价,饭都做得了,你们吃你们的,好多年没见了,你们好好聊聊。张吉利似乎是有意给他和虹飞两人制造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把话谈开,在这方面,这小子好像还真不小家子气。
他和虹飞面对着一桌菜,一口也吃不下去。他们相视无言,他一个劲儿喝酒。这时他才知道,原来他进去的那段日子,她其实一直在等他。他出来之后阴错阳差,没能及时见到她本人面,张吉利说他和虹飞已经那个了,其实是在使诈。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生米真的煮成了熟饭。张吉利真是个王八蛋。
“你就这么认了?”灿灿心有不甘。“就没找张吉利算账?”
“既然他们已经结婚,莫非我还找后账吗?当然了,知道这事后,我觉得像是吃了个苍蝇,和张吉利的关系一直疙疙瘩瘩,直到他和虹飞离婚,我也结婚离婚。”
“你可真够哥们儿义气的,”灿灿忿忿不平,一时间说话没了轻重。“这种夺人之美的伪君子真小人,你还不抽他一顿。好一个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你怎么不想想女方的感受!”
“她很难过,”子仪承认。“后来她说:‘是我对不住你,没一直等下去。既然你还没朋友,你就和虹玉好得了。’虹玉是她妹妹,就是冰场上跟她一起滑冰的那个没长开的小丫头。她说,虹玉后来学了画画,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在北京的部队文工团搞舞美,‘她从小就特崇拜你。’”
“哇塞,有点意思,” 灿灿率性地咋呼起来。“峰回路转,我怎么越听越像是琼瑶的小说啊。你答应了吗?”
“我一开始没答应。虹飞说,这也是她们全家的意思,包括她爸妈,也包括张吉利。没过两天,虹玉就来找我,她果然出落成了大姑娘,一身合体的军装紧绷在身上,英姿飒爽,亭亭玉立。”
“你们好了吗?”灿灿急于知道结果。
“相处了一阵子。我也挺喜欢虹玉的。可不知怎么搞的,我和她在一起总感觉不大对。好像买东西卖家缺斤短两,然后又找补给我什么似的。这种情绪时不时在我心里出现,有时我俩刚一亲热,这种情绪就来了,我就变得垂头丧气。我只能把她当妹妹看。后来我认识了个舞蹈演员,叫范小芸,感觉很好,很快就能进入状态。于是我和虹玉断了,她虽然有些伤感,却很理智,说这是一报还一报,我姐姐甩你你甩我,不过没关系,咱们依旧是好朋友。我和小芸结了婚。再后来我出国留学,老婆耐不住寂寞,就跟别人跑了,那人是个珠宝商,非常有钱。他俩现在住在香港。看来找老婆不能找太漂亮的,太漂亮的,像我前妻那样,像你这样,让人觉得缺少安全感。”
“去,少拿我说事!”灿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