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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第08期-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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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柜头夏斗金
  
  我对我祖父的人品是从来没有怀疑过的。当年他中风瘫痪在几个单间,地上铺着从床,用含混不清的语言向我讲述,他年轻时为了救我的姑奶奶乔冰兰,独身进入匪巢的种种英雄壮举。我儿时的记忆中一直认为我的祖父是个昔日英雄。但随着我的调查研究的逐步深入,我对此开始动摇了。卖身投靠,为虎作伥,有奶便是娘,以怨报德,这些小人之所为怎么能和我的祖父联系在一起呢?我极不情愿玷污我心目中的昔日英雄,但事实如此,否则后面的事情就无法作出合理的解释了。
  
  
  三月初,江堤上柳絮飞飞,汉江岸边的桃林一片姹紫嫣红。对岸龟山下汉阳铁厂烟囱里喷吐出的云雾,笼罩着翠柳云霞环绕的汉口街市。
  在这个季节里的某一天午后,丁芷兰在马路上邂逅了一个人。那天,丁芷兰刚刚从湘鄂交界处的羊楼洞回到汉口,在江汉关码头上了岸,正要拐进星辰路,背后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外东家!”
  丁芷兰回过头去,好半天才认出了眼前的这位,正是那个“不甘人下,另谋高就”去了的夏斗金。他如今一身洋装,手里拄着一根铮亮的镀金文明棍,跟时下汉口洋行里的买办们的装束没有两样。他告诉“外东家”,承宋买办宋星辰的器重抬爱,他现在已经是汉口南北银行的经理了。
  “那该恭喜你发达了。”丁芷兰冷冷地说,转身欲走。他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见异思迁登高枝的小人。
  “请等等。”夏斗金说,“朱大经理……近来还好吗?”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难道你真的就不想问问,我到底是因为什么才离开南北银楼的?”
  丁芷兰不愿搭理他,自顾向前走去。
  夏斗金在丁芷兰的背后哈哈大笑起来。“去年哪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呀……”他大声地油腔滑调地吟诵着,扬长而去。
  这夏斗金的怪异和唐诗里有关桃花的讽喻,本来丁芷兰只要稍稍琢磨一下,就一定可以生出一些疑惑什么来的。无奈他根本没有把这放在心上,更没有时间去琢磨。他最近确实是太忙了。制台大人上次亲临视察时的褒奖和勉励,给南北银楼描绘出了灿烂的前景,丁芷兰雄心勃勃,踌躇满志。在这个春天里,主外的丁芷兰频繁地参与汉口商界的各种商务活动,向布纱丝麻四局参股,参与汉口电话公司和既济水电公司的招商筹股等等。最近两湖茶商合议,要在羊楼洞筹建一座机械砖茶厂,这个项目也是经制台张大人提倡首肯的,并允诺将来给予该厂砖茶以厘税优待,南北银楼做了控股总董。
  丁芷兰总是在外面忙,朱若年和桃花自然就有了更多的机会,两个苟且的男女现在也似乎学会谨慎了,丁芷兰和银楼里的伙计们居然对此毫无察觉。丁芷兰已年近六旬,他是满足不了桃花的。丁芷兰曾经寻求过好多民间壮阳秘方,每天不离鹿茸、虎鞭,甚至行房的时候还不忘口衔一支人参。无奈丁芷兰年老体衰,毕竟云薄雨稀,力不从心。桃花正在盛开怒放,桃花需要阳光雨露。朱若年正当青壮,青春鼎盛,熟谙房中之术,颠鸾倒凤,花样翻新。桃花尝到了真正做女人的滋味,桃花如痴如醉地享受着这男欢女爱中的无穷妙趣。
  黄鹤楼上看翻船。夏斗金等着看南北银楼翻船。
  宋星辰也在等待时机。从春天开始,在汉口电话公司的股东会上,丁芷兰和宋星辰就较上了劲。丁芷兰联络了一批华商股东,但最终也没有斗过“地皮大王”。争夺控股是需要实力的,谁都知道宋买办背后有洋人作靠山,财大气粗,他的南北银行实际就是外国银行的分号。制台张大人返鄂后,华商曾联名就此事告状,说洋商假手宋星辰,汉口电话公司“暗掺洋股”。张大人问:说暗掺洋股,你们有证据吗?假若没有证据,宋星辰控股又有何不可?他是洋人吗?说得华商们哑然而退。实可见制台张大人跟宋买办的关系也非同一般。
  宋星辰手里还捏着一张牌,这张牌是夏斗金来投靠时的“见面礼”。但宋星辰迟迟不打那张牌,把它锁在保险柜里,报复心切的夏斗金老是追问。宋星辰说不忙不忙,哄人爬树,要等人爬到树梢梢上了再撤梯子。到了这年的夏天,南北银楼的摊子已经全面铺开,宋星辰说,到时候了,该“撤梯子”了。他从保险柜里拿出了那张“牌”,让夏斗金送到报馆去。
  文章登出来了,题目是《官场私银管窥》:“……官场糜烂,积习已久。迨官场私银,自然也非全系来历不明之款,然赃者也决不在少数。本埠之南北大银楼深蒙制台张大人所垂幸,向来收存官银最多,是以贪赃者纷至沓来,以为保护。然制台大人素以廉声口碑于天下,督鄂以来整肃吏治,反贪倡廉,卓有成效,如此岂不有悖大人初衷?本报今偶得一批官员存银清单,现姑隐其名,开列于左,以大白于天下睽睽众目之前,请读者诸君拭目,悉心把玩。”清单中的姓名虽已隐去,但仍冠以籍贯、品级、官衔以及所供职的衙门,让人一眼便可猜出所指何人。如“某人,直隶顺天府人氏,四品道台,署理江海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江汉关道”。然后是这位官员的存银数目,分几次存的,什么时候存的,每笔的存期等等,详细具体,言之凿凿。
  清单登报的当天,就开始有人来南北银楼提走大宗存银。起先乔守义还不甚在意,他是从来都不看新闻纸的。到后来事情越来越蹊跷,提款的蜂拥而至,从一天提走三五笔到七八笔,后来一天竟然到了十几笔,而且提走的都是清一色的官员私银。乔守义心中纳闷,想打听个究竟,但那些来提银的人一个个微服便衣,神秘兮兮,谨小慎微,不苟言笑,提了银就走,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不过几天的时间,南北银楼的现银被提空殆尽,依靠官场私银支撑起来的半壁江山,顷刻间倒塌了。乔守义慌了神,他不敢声张,暗地里去找孙会长。
  “这就怪了,整个汉口市面上风平浪静,你那里怎么会这样?”
  “唉,我也奇怪,这事来得蹊跷呀!”乔守义说。已经是汉口南北银行的经理了。于是孙会长出面,根据钱业公会的章程,在行业内部进行转圜调剂,南北银楼总算是度过了难关。
  乔守义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他找来了几天前的那份新闻纸,不禁大吃一惊:那上面登的,竟然与实情毫无二致!就连具体的数目、时间也准确无误,不差分毫。是谁对南北银楼的内情知道得如此清楚?是谁泄露了清单?
  过了几天,丁芷兰从羊楼洞回来了,知道事情始末后问:“这是谁干的?”
  “没有别人,只有他。”乔守义阴沉着脸,“只有他知道这些内情。”
  “到底是谁?”
  “还能有谁?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乔守义咬牙切齿。
  乔守义此时也许真的会后悔养狼为患了。但那份登在报纸上的清单,却帮了制台大人的忙。后来据说他就是以此为线索,明察暗访,顺藤摸瓜,最终捉出来一窝贪官。
  以为最安全的地方,其实也有可能是最危险的地方。他们早该料到这一点。
  但是,南北银楼的信誉被彻底摧毁了。
  
  ■我的姑奶奶乔冰兰
  
  我的姑奶奶乔冰兰对戏剧的痴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曾祖父对她的娇纵和放任。汉口是华洋杂处之地,风气开化,富商大户的太太、小姐们去剧场观剧已是常事,他并不认为他的“兰妞妞”这样有什么不好。由此可见作为商人的我的曾祖父是很开朗的。他跟他的亲家翁不同。
  
  盛夏,汉口的天气燠热难耐,丁芷兰在一天的午后走进了乔家后院。乔家的后院,有一片面积不大的花园。丁芷兰进来的时候,乔守义正哗哗地摇着砂纸大折扇,躺在后花园的荫凉处歇晌,背后高耸的麦加利大厦刚好为乔家花园挡住了午后毒辣的阳光。
  “哦,源翁来了,快请坐,请坐。”乔守义赶忙起身迎客,说:“就坐在石凳上吧,那上面凉快。”
  丁芷兰还是第一次走进乔家后花园,他不由得扫了那些石桌、石凳一眼。说是石桌、石凳,不过是形状相近,其实都是些实心的没有镂空的石头,既没有花纹图饰,也毫无雕琢,粗笨丑陋。丁芷兰在心里耻笑:到底是山西老财,同样都是石头,徽州人却能创造出像龙尾歙砚那样精巧的艺术品来。
  丁芷兰坐了下来,他似乎有些不好开口。
  “源翁,到底什么事?”乔守义以为银楼又遇到了什么难题。
  “有句话我就不揣冒昧了。”丁芷兰字斟句酌,“听说,令小姐近来常常混迹市井,出入于茶园戏楼?”
  丁芷兰郑重地登门,竟是为了来说这件事!
  “怎么哪?”乔守义反问。
  “乔翁,在汉口你我可都是有头有脸的清白人家,门风要紧。”
  乔守义的脸微微地红了。“不就是看看戏,至于吗?”
  “《三字经》上也说了,‘戏无益’。”丁芷兰显然有些不悦了,“小姐是你乔家的人,也是我丁家的人,往后要严加约束才是。”
  “这我就不明白了。”乔守义说,“剧场里有那么多太太小姐看戏,怎么轮到我们家兰妞妞就不能去了?再说了,你们家二娘不也常去吗?怎么不严加约束?”
  丁芷兰被噎了个大红脸,从此不好再提这件事了。
  但是私下里乔守义还是跟女儿很认真地谈了一次。
  “我看戏,关他们丁家什么事?”乔小姐跳起来,问。
  “你现在……是丁家的人了,人家当然要过问。”
  “丁家的人?我怎么就成了丁家的人?你说!你说!”乔小姐扯着父亲又哭又闹,一定要他说清楚。
  乔守义真是哭笑不得。乔小姐冰清玉洁,情窦未开。乔小姐看了那么多的戏剧,却对人世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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