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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房子-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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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房子成了真正的永无乡,但它难于从红房子儿女的记忆中抹去。那是他们永存不灭的
家园。

    个子矮小的母亲嘴里哼着小调“二呀吗二郎山,高呀吗高万丈……”,把手里的一块白
底的花布铺在写字台上,用手指比了又比,量了又量。终于拿起来一撕两半,坐在床头,一
针一线给亦琼姐妹缝裙子。

    裙子布的纱子很粗,买它,图便宜,幅面宽。裙子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红色、蓝色的小圆
圈,就象小小的肥皂泡一样。平时,全家都穿补丁衣服,青蓝二色的劳动布、卡其布居多。
母亲说经脏。父亲说牢实。

    穿裙子是很希罕的。母亲用牙齿咬断最后一个线头,把缝好的裙子提起来抖了抖,然后
到走廊口去叫正在那里做蟋蟀房子的亦琼回家,又对着下面院坝跳房子玩的小妹叫一声,小
妹,快回来,穿裙子。

    小妹听见穿裙子,丢下脚下修房子的算盘珠子就跑。她穿上裙子,乐得又唱又跳,转了
一个圈又一个圈,然后象小鸟一样飞出去了,她要去院坝给那些玩的小女孩炫耀她的花布裙


    亦琼仍然坐在走廊口,楼板上是一摊碎泥、一把洗锅用的烂竹刷把,她拿着手里的泥巴
房子,象在做一件雕塑品一样,慢慢掏空里面的泥,撇下刷把上的竹签,给房子安上窗户,
再用一小块碎玻璃做一个滑滑门。小弟蹲在一边看大姐做蟋蟀房子,他要用它去装灶鸡。按
山城的方言,蟋蟀叫“灶鸡”。小弟见妈妈连连叫亦琼去穿裙子,就说,大姐在给我做灶鸡
房子。

    亦琼把一个灶鸡房子做好了,拿给小弟,答应晚饭后一起到后阳沟山坡上捉蟋蟀,把它
装到泥巴房子里。

    亦琼从地上爬起来,到公用厨房洗去满手的黄泥。母亲也在厨房,对亦琼说,去王妈家
看看几点钟了,我得做饭了。亦琼答应一声,好的,脚不沾地地飞起跑到走廊的另一头。

    二楼的14户人家,就只有王家有一只老式的挂钟,大家都去那里看时间。各家各户除
了晚上睡觉关门外,白天都是不关门的,有的大开着,有的虚掩着,谁都可以自由进出。主
人在家可以进出,主人没在家也可以进出,就象出入自己的家门一样随便。谁家吃肉了,谁
家来客了,只需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就一目了然了。红房子的隐私是公开的,准确地说,
红房子压根就没有隐私。

    王家的房门虚掩着,亦琼把着门,探头往墙上的挂钟瞄一眼,正回头要跑,和上得楼来
的罗家女撞个满怀。罗开英瞪了亦琼一眼,鬼打慌了呀,撞啥子撞?

    亦琼嗯了一声,把话咽回去了。罗伯伯和父亲一个厂,是党员,吃得开的人。罗妈是居
民委员,惹不起。罗开珍象她妈,脸上的肉也是横着长的。亦琼绕过罗开珍,又脚不沾地地
飞跑回家。妈,差十分打四点。

    亦琼穿上新裙子,还没出门,就不好意思了。这可不比穿新衣服,可以在穿之前用刷子
使劲刷,刷旧一点再穿,免得人笑话。这裙子怎么洗怎么刷呀?再洗再刷也是裙子呀。她浑
身上下不自在了,左看右看,不行,不行,连腿都迈不开,还怎么捡煤渣,捞菜叶呀?她急
急忙忙脱下裙子,对母亲说,妈,我不喜欢裙子,我还是穿裤子好。

    父亲冒火了,有恁个不知好歹的人,你以为穿衣服还有得你挑挑拣拣的,你家开了百货
公司啦?他顺手拿起棍子朝亦琼打去。亦琼吓得哇啦啦叫,妈呀,我不穿呀。夺门往走廊里
跑。走廊黑咕隆咚的,两边摆满了各家的箩筐、扁担、洗脸架、鸡笼子。亦琼跑得慌张,这
里哗啦,那里哐当,磕到撞到的。终于跑到了明亮的走廊口,她扶着木扶栏,一溜滑到楼下


    父亲提着棍子在后面追着打,亦琼在前面拼命逃。边跑边哭边叫,不要打我呀,我没有
要好的穿呀!

    母亲跑到楼梯口直对父亲嚷,不要打,不要打!

    亦琼挨了打,仍是不穿。母亲把牙都咬紧了,死女子,你犟啥子,硬是要你爸打你呀。
做条裙子不容易,你还不穿!

    夏天就两件换洗衣服,常常脱了这件,那件从晾衣竿上取下来穿。大家都叫它“等干衣
服”。母亲把亦琼的“等干衣服”藏了,就只有裙子,看你穿不穿。

    亦琼动也不动裙子,悄悄从柜子里找出冬天的旧棉袄穿在身上,脚上穿着父亲做的皮草
鞋,是用废轮胎底剪成鞋底,扎上几块猪皮做的,身上斜肩挎着父亲用消防队的废水龙带镶
拼做的书包。书包有棱有角,象是一个帆布工具包。一走动,书包在屁股上打得啪啪啪响。


    亦琼穿着棉袄,沿着市设计院的墙根往学校走,汗水顺着脖子淌。

    她一进教室,同学就惊呼起来了:哎呀,好怪哟,你怎么穿棉袄?

    老师过来摸摸她的头,病了?没有。那怎么夏天穿棉袄?爸妈把衣服藏了。

    放学了,老师随亦琼来到红房子,要父母不要勉强她穿裙子。父亲见她身穿棉袄,还惊
动了老师,哈哈笑起来。母亲躲在一边,不好意思笑出声。

    在这如花朵般的童年,亦琼就没有穿过任何女孩都喜欢的花裙子,她象男孩一样野,母
亲说她是“儿马婆”(假小子)。

    说来打孩子是工人家庭必不可少的内容,红房子住家,似乎就没有听说过哪家不打孩子
的。那是真正的打,打得惊天动地,尘土飞扬。邻居家的王老汉爱喝酒,喝了酒,就发酒疯
,打孩子。父亲节约,滴酒不沾,但脾气暴躁,喜欢打人。他是电工,别人却叫他“铁匠”
,说他打孩子象“打铁”一样厉害。没钱了,要打,不如意了,要打,儿女犟了,要打,别
人告状了,更要打。抓着什么,用什么打,棍子、火钳、扁担,都是打人的工具。常常不是
儿女告饶了,他停手,而是他打累了,才住手。

    亦琼四兄妹,挨打最多的自然是老大。他犟,父亲讲不来道理,你犟,我就打。老大被
父亲追着满楼逃,从楼上逃到楼下,楼下逃到楼上。十级一层的楼梯,他拼死往下跳,摔得
在地上滚,爬起来又跑。楼里的人都给他让路。跑脱了,算他运气,逮住了,一顿死打。谁
也不敢去劝张师傅。

    打头最方便,敲得梆梆响。老大抱着头在地上滚,象杀猪一样叫。母亲就在一旁喊,不
能打头,不能打头!哪有这样打人的。

    父亲不听,仍然使劲敲。

    母亲冲上去夺父亲手里的棍子,嘴里喊,你是个打人的疯子,傻子,没有谁象你这样把
儿女看得烂贱的了。

    老大趁机跑了。父亲见跑了老大,就用棍子、火钳乱打母亲。母亲个矮,棍棍都打在头
上。母亲叫,你打吧,打死好了。

    老大听见母亲的叫喊,又折回来。父亲又去抓老大。

    母亲大吼,你折回来干什么,要找死呀!

    老大听了,转过身又跑。

    父亲吼道,你还要帮他,老子看你帮!他狠命打母亲。

    母亲叫骂起来,你是个“杀人不抽刀——还要搅两转”的阎王,婆娘儿女都不是你的下
饭菜!

    三个小的,吓得缩在一边。看见棍子落在哥哥和妈妈的身上,就条件反射地大叫一声,
跺着脚哭。父亲打累了,扔下棍子,坐一边去喘气。母亲坐在地上哭诉,你是个“铁石心肠
——长的不是肉”哟,一点感情都不讲哟,“虎毒不食子”,老虎也毒不过你哟,你妈怎么
养你这么个报应哟!

    亦琼至今想着父亲打人的情景,还感到心惊肉跳,陡生恨意。

    老大跑出去,直到父亲走了,才回家。他走到母亲身边,叫声妈。眼泪扑簌簌掉。

    母亲说,老大,你不要那么犟,顺着你爸一点。他没文化,你跟他扳什么死理。他说得
对的,你接受,说得不对的,你就听着。

    老大嘴里应着,可是他不该打你呀。

    母亲流着泪说,他没出到气,是不得停手的。

    老大说,妈为我挨打了。

    母亲说,妈只希望你争气些,一家人和和气气,妈吃糠咽菜都愿意。

    老大说,我会给妈争气的。

    母亲去厨房锅里端来热着的饭菜,要老大吃。老大要母亲吃。母亲摇摇头,她吃不下。
看着老大吃饭,母亲又说,老大,不要记你爸的仇。你爸勤快,从不休息,你们吃的,穿的
,用的,都得靠他那双手,这个家没有他,你们只有喝西北风。要记仇,该妈的仇最大,他
打儿女,就是妈的仇。我不记他的仇,就是看到他勤快。他除了脾气不好,别的都好。要看
到他的优点。

    老大嘴里包着饭,应着。

    母亲又对四个儿女说,我是“一心想梳个光光头,偏偏癞毛不争气”。你们要争气,不
要学你爸的坏脾气。“人无心,狠个心,磨子无心安个心”。

    四个儿女都流着泪说,记住了。

    老大记住母亲的话,怎么也没有被父亲从家里打跑,打散。眼见父母起早贪黑刨生活,
“手扳石头脚蹬沙,为儿为女把船拉”,还能离家跑?再说又往哪儿跑?谁家不是一大群孩
子,谁希罕收养孩子?“韭菜煮豆腐——一清二楚”,老大心里是很明白的。父亲长期领5
7.77元的工资,养一家六口,母亲在单位做临时工,有工做时,每月有24元,没工做
了,就回到家缝缝补补。

    每到月底,父亲唱着自编的歌儿“穷十天,富十天,不穷不富又十天”,绞尽脑汁想着
该怎么对付到关饷时——那时说发工资是“关饷”,颇有点领军饷的味——老大就在这时候
把他放学拉纤挣来的一把角票双手捧给父亲。爸,给你。父亲捏着皱巴巴的角票,拍拍大儿
的头说,老大呀,老大,你真是张家的老大呀!

    老大总是浅浅一笑,眼里有潮湿的泪光。是呀,我是老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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