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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默的百里雪原独此处有一座土屋,土屋里有一群人在喝酒、唱歌、庆祝,从天明到天黑,从天黑到天明。
我那同胞的哥哥、姐姐终于闭上了他们好奇的大眼睛,沉沉地进入了梦乡,而我的眼睛也终于放弃了执著的、无目的的寻找。这时,尼玛又站在了我面前,房子里泻出的灯光把她剪辑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这个影子对我说,“我知道了,你叫扎巴,从今往后你就叫扎巴了,知道吗?你从哪里来,扎巴?是从阿南(na)那里来吗?你是阿南送给我的礼物对吗?”然后我看见这个影子双手合十,仰望着天空,久久不动。
阿南——上天、苍天、长生天!一瞬间,我从这个剪影里完成了所有的词汇转换。然而,我从哪里来?这是一个令所有生命困惑的问题!我探询地回头望了望身后躺在蓐草上的虚弱的母亲,她正慈祥地看着我,却什么也没说。
刚刚出生,尼玛就给我提出了一个极为深奥的问题,以至于后来困惑了我的一生。
我从母亲的子宫里走来,但不仅仅是如此。我从尼玛的歌声里走来,但也不仅仅是如此。或许我就是从天空那片冰蓝走来的,也终将融入那片冰蓝。
扎巴是一个地名,在青海的地图上只是一个很小的圆圈,你只有很努力才能找得到。据说是尼玛的阿香(舅舅)到拉卜楞寺朝拜经过的一个小镇。我的名字就是拜阿香所赐。
从此往后,我的名字就叫扎巴了,而且,我也认定只有扎巴才是我真正的名字,无论后来我在哪里,那里的人知不知道这一点,我都叫扎巴。我想这跟我看到的那个剪影有关,那个剪影让我在瞬间体会到了虔诚的含义。
接受了成人礼的尼玛现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成为大姑娘的尼玛依旧整天穿着冰蓝色的藏袍,每天清晨,歌声和阳光一起亮起来。只不过,常常多出一个男声,从遥远的山的那边传来,传到这里已经很模糊了,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声音存在着。
就在这一唱一和的歌声里,在妈妈的奶香里,我一天天地在长大,虽然在这段时间里我好像只是睡了吃、吃了睡,什么也没做,但我确实在长大,因为哥哥姐姐们也在长大,很快,房子就显得小了。
尼玛没有唱歌的日子,一定是风雪漫天,即使在妈妈的怀里,我也能感觉到严寒。严寒无孔不入,即使是在艳阳高照的时候,也会突然下起冰雹,乒乒乓乓的,雪溅三尺,雾迷人眼。
那段日子很懒,懒得睁眼,用尽了全部力气似的要抓膘、长大,或许仅仅是因为怕冷吧。但我总是在听,听尼玛唱歌,也听风云叱咤,还能听到盘旋在天空的鹰扇动翅膀的声音,还有深夜里群狼的嗥叫。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些声音很亲切,虽然有时候猛然响起,也会不由自主打哆嗦,或许在内心里我对这些声音还是有着本能的恐惧吧。但我还是盼望,盼望这些声音能够不时响起,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确知自己的存在。我相信他们和我有着不解的渊源,从那时候起我就相信。
尼玛每天都会来看我,把我抱在怀里,用温暖的手挠我的脖子,挠我的肚皮,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她的声音很轻,像空气一样轻,像阳光一样轻,像天上的白云一样轻,轻到让我感觉是在做梦。就像自说自话吧,她的眼睛看着我,我却感觉她的眼神像天上的云,在飞。
我在尼玛的手心里长大,但尼玛的手越来越小了,越来越小,渐渐托不起来我了,这时候我就趴在她的腿上听她说话。她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也听不明白,好像她也根本没打算让我明白。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说是春天来了,可是春天并没有来。春天好像不打算来了,风雪总是一场连着一场,没完没了地。说实话,我不想睁开眼,这里除了白雪就是蓝天,好像整个世界就只有这两个颜色——白和蓝。到了晚上,有星星的夜晚,这里是一片墨蓝,只是墨蓝,不是黑暗,白雪把黑暗稀释了。
结了壳的雪其实很硬,摔在雪地上还是会很疼,但尼玛的弟弟妹妹全然不管,总是把我的哥哥姐姐抛得老高,然后就听到雪窝子里两声很沉闷的巨响,然后就听到哥哥姐姐们叽里呱啦地一阵呜咽。相对于他们,我是幸福的、安静的,或许这和我更多地受到了尼玛的宠爱有关,也或许是我太瘦弱了,以至于他们不敢随便冒犯。
尼玛的妹妹叫达哇,弟弟叫南卡。达哇八岁,弟弟六岁,天生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但阿妈好像很喜欢他们,从来不训斥他们,哪怕看到了他们如此把玩我的哥哥姐姐。好在哥哥姐姐们被摔了几次之后,突然有一天学会了跳跃,从此才免去了后来的一次又一次劫难。我好像一直没有哥哥姐姐那么健壮,也没有他们那么灵活,理所当然地,我得到了尼玛一家最多的照顾和宠爱。
母亲总是在我们非常饥饿的时候才会出现,但母亲离开我们的时间越来越长。终于有一天,一整天我们都没有看到她。黄昏的时候,我们终于等到了她,风尘仆仆的,好像很疲累。那时候,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三米以外的任何地方,我们根本不懂得外面的世界,但我想,外面的世界一定很不安全。那突如其来的漫天风雪,还有全都一个形状的山峦,却没有路。即使没有这些,烈日也会让人睁不开眼睛。可是母亲为什么总爱去那些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呢?
那时候,我们太小,有很多事都搞不明白。但似乎我们也没想去搞明白,我们只关心我们的胃。母亲却不再让我们吃奶。她把嘴里的肉末反刍给我们,我们不吃,我们要吃奶,结果被母亲毫不留情地踢出了门外。
所谓的门,就是一块毡布,挂在两根木柱的顶端。四根木柱支撑着我们的房子,房子一侧就是土房的土墙,另外三面都是活动的毡布,屋顶也是毡布。这就是我们的家。毡布内是温暖的,没有雪,但有母亲的奶香,毡布外却是风雪的世界。
那一天,我们刚刚满月。
当我们为了温暖,放弃了妈妈的奶汁,第二天,我们却失去了所有的门。
毡布不见了,我们的房子只剩下了一个顶,到了晚上也只有一个顶!
毡布是尼玛的阿佳取走的,我听见尼玛和阿佳争执了半天,但阿佳根本没有说话,阿佳只是取走了所有的门。
阿佳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有时候一天都不说一句话。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很深的烙痕,小溪一样的皱纹横亘在他青铜色的额头上,但肌肤充满了韧性,还有蓬乱卷曲的长发,像那枯而不衰的草叶,即使被雪深埋仍旧韧性十足。阿妈好像很喜欢阿佳,无论什么时候见到阿佳都是笑吟吟的,那么多的温柔,就像一盏浓酽的奶茶。就像妈妈看我们的目光吧,让我们体会到了无尽的温暖。然而自从那天阿佳取走了我们的毡门,我们的妈妈突然变得不再温柔,反倒像极了阿佳,冷漠、严厉、霸道。好像毡门带走了妈妈的温柔,这之间一定有着什么必然的关联!
妈妈不再允许我们没日没夜地睡觉了,总是在我们刚刚睡着就把我们弄醒,好像睡觉本身就是错误的。如果谁耍赖,等待他的就是被抛出门外,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无论是晴天还是下雪。我们只有在妈妈不在的时候抓紧睡觉,听到妈妈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抓紧醒来。我们的听觉是越来越好了,哪怕是风紧雪急,我们也能很快分辨出妈妈的脚步。
尼玛开始给我们煮肉粥吃,把羊肉、羊脆骨细细切碎了,混着酥油、奶酪煮,有时候还要加进去一些青稞,在劈劈啪啪的牛粪灶上熬上半个小时,一盆香喷喷的肉粥就可以吃了。我们没得选择。
妈妈有了更多的时间出去,有尼玛在,她也的确不必担心我们。那时候,有阳光的日子,积雪正在融化,但时不时总会有雪片从阳光中飞坠下来,就像带着翅膀的蝴蝶。我们经常看到阿佳带着妈妈出去,一走就是两三天。但黄昏的时候,他们肯定会准时出现在对面的山梁上,好像在遥望我们。阿佳总是带着他那顶两边弯翘的毡帽,骑着那匹棕色的高头大马。妈妈总是在一旁蹲着,跟马保持着三尺的距离。妈妈黑色的鬃毛像钢针一样簇拥在胸前,威风凛凛,像王后一样雍容典雅、高贵、不可侵犯,目光炯炯有神,含蓄而又深邃,似能穿透三山五岳。就这样,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有时候,一站就是很久,直到天黑。就像一纸剪影,给我一次又一次的视觉震撼。
那时候,我总是在想,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像妈妈那样,拥有王者一样的气质、王者一样的风范,即使衰老也不能让我丧失威严?哥哥姐姐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和我一样,每次看到那张剪影都是一脸的痴迷,一脸的艳羡。而我们似乎太小了,太小了,鬃毛是那么柔软。
其实有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当时不明白,现在也不怎么明白,我想这跟我的智力有关,但我相信有很多东西是骨子里带的,从他降临在这个世界,他已经具备了一切,只不过因为长久不用,被隐匿了或是遗忘了。或许某天,在某个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又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来了,但已经来不及了……
之所以又巨细地回想起那些日子,我想和我的感激有关。真的感激那些岁月,无论是痛苦还是艰辛,无论是快乐还是自由,它不仅给了我对过去的怀想,还给了我生活下去的信念。那些生命最初的记忆,或许仅仅是一个场景、一个片段,替代了所有的生命过程,定格在生命深处,就像是对我生命所有信念的总结,也是我生命的总结。我相信,生命总是被一个定格在记忆里的场景决定了去处的。——我的去处就是那一片冰蓝,那片贫瘠的草原和没完没了的暴风雪,而当初山梁上母亲的剪影就是我自己日后的形象。
谁能想到呢?我所仰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