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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衍电影剧作集-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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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买办和太太两个人的心里都怀着鬼胎,带几分意外的惊慌,可是神 态上大家都勉强镇定了。
  很快地,太太拉了那个青年跑到买办的面前,介绍着:
  “这位是上海著名的体育家,短跑健将李先生,这是……”
  买办赶快站起来,拉了那摩登小姐,向太太介绍:
  “这位是××大学皇后顾小姐。”
  莞尔的微笑;两对人的握手;三十度的鞠躬。
  音乐再奏,太太和短跑健将搂抱着旋舞到场中去了。大学皇后大有深意 地笑着,向买办看看,却拉邻座的一个朋友用旋律的步子滑向人丛中去。这 里剩下了买办一个。
  于是,无可奈何的烦闷苦恼着这位文明人的心了。他独自坐着,眼睛却 尽随着那说是“跟李太太打牌”而带了男友在酣适地跳舞的太太的舞步打回 旋。象一匹沙漠中的骆驼,买办只觉得眼前是一片无边的空虚、荒漠……
  最后,买办终于抱着一颗凄酸寂寞的心儿离开了舞场。
  六  生活的剪影
  在同一个时间的不同的世界里,人们的活动是如此不同的。当买办周先 生回到公馆的时候——
  受伤的童工在痛苦不堪地呻吟,他的生命已经到了“生”的悬崖的边际, 只要一翻身,就堕入“死”的谷中去了。
  老陈对于垂死的弟弟的情形,自然看得很明白;可是他有力量把弟弟从 “生”的崖际拉回来吗?非但这办不到,为了第二天的生活,就是他要在这 特殊情形底下暂时留一天在家里看守弟弟也不可能的:这时候,老陈是正冒 着夜半寒风,在那灯光惨淡的小菜场里,做他以铜元为单位的小生意。
  看守着受伤的童工的只有老陈的妹妹一个。而她为了日以继夜的连续的 疲劳,现在正沉入一个反常的梦境。在她的梦里,世界变得非常美丽,一间 小小的房子里,到处开着好看的花朵,——屋顶上,地上,一切的家具上; 人呢,一家子都是好好的,快乐,开心,用不着流着汗做苦工,弟弟当然也 不受伤;在她处女的心里偶然想到老赵的可爱处,老赵就会衣冠楚楚地从空 间飞下来,送给她温柔热情的微笑。
  而实在这时候老赵正在买办公馆的墙外徘徊。
  偷食的老鼠在诱惑着他的心,饥饿在壮着他的胆,他终于影子似地闪进 买办公馆去。——他做生平第一次卫道者所痛恶的“堕落”的行动了。
  这以后不久,倦游归来的太太已经倚在青年的怀里被汽车送回公馆,预 备去寻她的好梦。而刚从好梦中醒来的老陈的妹妹,却不能不跟着那些女工 开始到厂里去流她们的血汗。
  夜快尽了。
  七  贼
  买办太太有点儿慵倦,需要安息了;却不见了一件睡衣。找,找不到; 她在地下发见了泥泞的脚印:着了贼。
  于是,房子里起了小小的骚乱:太太嗔怒着怪买办不好,翻首饰箱看失 去了什么;买办睡眼惺松地起了床,责骂女仆不管事;老陈的老婆站在旁边 发愕,满脸是惊慌的表情……
  太太打电话到巡捕房。接着巡捕房派来了侦探。
  “一共少了多少东西?”
  “一件睡衣,一只镶着宝石的别针。是昨晚二点钟以后失窃的。”
  这么问着,侦探就去察看地下那哈叭狗儿正在嗅着的脚印。再向着太太:
  “除了仆人,近几天可有别的可疑的人到这儿来过?”
  太太想着,她的眼睛忽然就发火地盯着陈妈,要用眼光一下子把她盯死 似的。
  “对啦,一定和她有关系!”太太对侦探说,指点着陈妈,“昨天傍晚, 她的男人在门房里和她鬼鬼祟祟地谈话。”
  “对啦!”太太的话没有错!于是侦探带着陈妈,“到行里去讲话”了。
  到行里去,“讲话”虽然由你,信不信可是他们的主意。你说没偷东西 吗?他说混账,你做了贼,还敢抵赖?!反正穷人都不是好东西,要关起来 治一治。这是规矩!——老陈昨晚跟老婆在周公馆的门房说话是真的,这就 是十分之十的重大嫌疑。于是陈妈被胁迫着带他们到小菜场里,把老陈抓了。 ——“到行里去”,关起来治一治。
  陈妈侥幸没坐牢;太太吩咐停生意。
  八  太阳底下的秘密
  是早晨七八点钟的时候,太阳光又朗朗地照着这热闹的都市了。
  据说一切秘密的行动或犯罪的事情,都是在黑暗中进行的;在这里我们 却要介绍一点太阳底下大白天里的秘密。
  老赵作贼当然是犯罪的事情。说也奇怪,老赵对自己的犯罪虽然不免有 点儿惭愧,可也有点儿高兴。“犯罪”的人原是因为“受罪”受得太多了才 去犯的;穷人在走投无路当中,往往只有“犯罪”才可以救自己的性命。老 赵穷困到这个样子,犯了一次罪却使他精神也活泼了许多。早上第一件工作 自然是上当铺把睡衣和别针换了钱。家里有饿着肚子的人,要钱的信不知来 过几多封了,现在得汇三五块钱回去,这就上邮局。肚子里的恐慌得解决。 还有呢?哦!老陈的弟弟太可怜了,受了伤没钱请医生;穷人的苦是只有穷 人能了解的,他老赵既然有钱,还不帮助一下吗?手头还剩有两块钱,他就 把这两块钱请了个医生给老陈的弟弟诊治去。
  嗬!好家伙!居然拿偷来的钱慷慨做好人,这是“犯罪”的行径!可惜 这行径没有被买办或买办太太看见,要不然他还能够这样“逍遥法外”吗?
  自然,买办和太太都不会看见老赵的:他们永远不会在一起。这时候太 太在公馆里睡得正甜蜜。而买办这时候也正在纱厂里忙碌着办公。——半点 钟以前,买办还被召到纱厂的大班的公馆里。那大班鼻子底下留着一撮小胡 须,矮矮的,是一种“异国情调”的人;态度庄严,凛凛然的,似乎比买办 更神气。而买办在他面前却显得非常谦卑恭顺了。
  大班说:“北方一带近来已恢复了战前的状态,可是上海和长江流域的 营业还是不行,这是你的责任呀!”
  这教训的语调买办听着并不生气。“是,是!”嘴巴子里尽“是”着,心 里想着替大班推广营业的妙计。——现在这妙计是已经得到大班的同意,回 到厂里来实行了。
  这时候买办正忙碌着:指挥着厂里的职员,把所有的纱包上原来的招纸 揭去,再贴上另一张新的招纸。——招纸上皇皇地印着:“完全国货。”
  由于买办的忠心,这许多标明“完全国货”的外国纱包,不久就会源源 不绝地流进国货市场,再流到购买者(当然是中国人)的手里去。可是谁知 道这里面会有秘密的“妙计”呢?
  九  不连累别人
  时间一秒一分向前爬。受伤的童工的生命越过越短促了。
  身子直僵僵地躺着,一动也不动;胸口却剧烈地起落;喉咙象拉风箱似 的,困难而迫促的呼吸;眼睛半张半闭,眼珠子不知到哪儿去了,剩下一线 灰色的眼白。
  被买办公馆歇了生意的病孩的嫂嫂坐在旁边,瞧着这情景,心里象有什 么在一针一针用力刺。
  老赵的医生是请来了,可是医生只看了看躺着的孩子,半句话也不说, 失望地摇了几下头就走了。
  孩子的神色越看越不对,似笑非笑的,半睁着眼。老陈的女人瞧着急了, 喊救命似的叫着:“弟弟,弟弟!”
  叫吧,可是叫破了喉咙也没用;弟弟一翻眼就落了气。
  嫂嫂伏在尸首上哭得仰不起头来。站在床边一语不发、陪着流泪的,是 刚才请了医生来的老赵。
  屋子里的空气沉闷到象要炸裂。远远的汽笛声报告着时候已经正午。老 陈的女人悲哀地昂起头来,她想着:死者的姊姊还在厂里淌着汗做工哩,这 一家子的命运……
  默默地流着泪的老赵忽然出声了,问老陈的妻:
  “他的哥哥怎么不回来?”
  “他?”老陈的妻睁大了眼睛,象头上着了个炸弹,“天不生眼的!昨 晚买办家里失了窃,偏说是他……把他抓进牢里去了。”接着她又幽灵似的 独白着,“一个死,一个在牢里,……一家都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这么说着的时候,老赵的面色忽然起了突变:一阵子通红,一阵子又变 得铁青;汗涔涔地从头上流下来。他不想偶然做了一次“宵行的老鼠”,竟 累着了自己的朋友。他深深地苦闷着,他觉得有一种巨大的暴力在蹂躏着他 的灵魂。
  老陈的女人惊疑地看着他。他狂暴地叫:
  “那东西是我拿的,那东西!我不能连累你们,我去自首!我去自首!”
  她蓦然从惊异中领悟到这事情的内幕时,老赵已经象失了人性一般,向 门外狂奔去了。
  一○  平凡的一天
  两个钟头以后。糊里糊涂地被关在监牢里的老陈正在焦灼着,暴躁着, 忽然狱卒押了老赵进牢里来。他惊奇地望望老赵,老赵却向他微笑着过去了。 他正疑惑:老赵怎么也被抓了进来?而另一个狱卒却忽然进来,把自己释放 了。
  一只逃出樊笼的小鸟似的,老陈飞奔着回家。
  老陈的女人看见她的男人忽然回来,她觉得惊疑,也感了到一丝宽慰; 可是她想到丈夫被释放的原因,老赵高叫着“我去自首”以后狂奔着出去的 情景在脑际迅速闪过,她又感动得突然哭泣起来。
  老陈的眼睛正死死地盯在那张小床上,他的失去了生命的弟弟的躯壳, 僵直地挺在那里;床上燃着两支香。香烟袅袅地向空间升,升,升化到人目 看不见;老陈的心却老是跟着往下沉,沉,沉……
  时间平凡地过了一天,——四点钟了。
  大都会的动脉依然剧烈地跳动。买办太太又起了床,喝着鸡汁,心里想 着怎么狂欢地消磨这一夜?
  汽车,洋楼,女人,消魂的舞……
  失业,受伤,坐牢监,死……
  每天,每天,昼昼夜夜循环着。上海永远是那么热闹,灿烂,辉煌。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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