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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好胃口。他在一顿酒足饭饱后,用竹签剔着牙,瞥着在襁褓中对他谄媚笑着的我,用那根粗糙得像砂子的手,摸了一下我皱巴巴的脸说:这丫头还没名字吧?
父亲小声地说:还没呢,爹。您取一个吧。
祖母说:贱一点,猫啊狗啊,黄鳝啊泥鳅啊。好养。
祖父马上瞪起了眼:怎么也是我刘氏的子孙,名字是不能马虎的。
母亲很意外。
她抬起了头,双眼望着她公爹。那眼里充满了感激。
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辈分应是绍,希望她长大后像个男儿一般英武。就叫绍英吧。祖父很得意。他得意于他取的名字,然后似乎也有了一些欢喜。大家都有了些欢喜。
在他们眼里,我已经是英武的花木兰了。
我不想当花木兰,要从军,我还有三个弟弟,让他们从去。当然,他们跟我一样,也有着金属般硬度的名字,分别是:英、勇、刚、强。
我对这个名字充满了敬畏。我流淌着这个讨厌我、对我的到来极不热情的人的血。
我没有一点办法。
我的祖父做梦也想不到,若干年后,有人批评他取的名字,没一点水平,没一点素质。
我对我的祖父充满了歉疚。
我觉得对不起她给我取的名字。
我也没有以他预想的那样成为花木兰。
我每日极其女儿极其袅娜地苟苟蝇蝇地生活,也会去穿花裙子,在镜子前流连。
在熙熙攘攘的城市人流里,你喊上“绍英”的这个名字,你一定会见我扭过头,对你友好地一笑,因为你肯定是我的朋友。这个名字,悠然地与我一起,迎接人生所有的风雨。甚至,有一天会刻在墓碑上,接受我后人的瞻仰,直至地老天荒。
感谢你,我的祖父。
是你让我知道自己是谁。
绳子
一根绳子与一个人的命运有关,你别不信。
这是真的。
我出生后,正如我的祖父所料,我的母亲发现我极端的不安分。才五个月的婴孩,就能从窄小的中舱爬到前舱去,其中要爬过一个有五十厘米高的坡坎,而往往他们并没有发现我是如何爬过去的。我相信,我和岸上的爬行动物相比,爬行的本领一点也不比他们差。直到有一次,我在春天的澧水河面上,开始了我人生的第一次漂流。
那日,母亲干完手中的活,习惯性地看一眼中舱,结果你肯定知道:我不见了!然后她的眼睛追踪到前舱,依然没有。我母亲是个聪明的女子,立刻她在心里就明白了:我掉到河里去了。
我是怎样下的水,我想我是知道的。那时候我小小的身子还很轻,轻得母亲亲手缝制的厚棉衣就能在水上托起我没有份量的身体。
我似乎很惬意地仰面躺在春天的澧水河上。这时的澧水河还很消瘦,天空有些阴暗,有厚厚的积云跟我一样心情很好地悠悠随波荡漾。可惜好景不长,我在母亲的大呼小叫里,就被母亲匆匆弄上了船,那一刻,我正对着我头顶上的云朵傻笑。
当晚,在我家渔船上那盏昏黄的马灯下,母亲就用打鱼用的棉线,搓成一条两个指头粗的绳子。而那条绳子就理所当然地拴到了我的腰间。
我实在对不起我煞费心机的母亲。以后的日子里,我对那条绳子的态度极端的不友好。我无数次像澧水河的一条鱼那样,企图用我那还没长牙的牙帮咬断那根绳子,结果你肯定知道,那根绳子上除了沾满我的唾液外,依然很牢固地牵系在我的腰间。
清亮的澧水河啊,我日日望着你静静流淌,却也只能这样望着你。我确信,我的眼睛里一定装满了期望也装满了绝望。
这样的日子当然不会久远。等到乳牙初齐,绳子已奈何不了我。我可把绳子恶狠狠地咬成一截一截又一截。母亲总是有办法,第二天,一定会有一条更粗更结实的绳子出现在我的腰间。
断过几根绳子后,我不再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我知道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我望着澧水河,看着它由清亮变得浑黄,盼着解开绳子,能像条鱼儿般任意在水里畅游。
而一个不如意的人儿是不可能会有一个如意的人生的。
也曾,是的,记得有那么一次,也曾想把自己彻底地交付给一根绳子。
那是个很好的年纪。
我还年轻得像春天里澧水岸边勃发的一支芦苇。至于什么事情,实在被日子的手笔描淡了,淡得像一阵风来过。感谢那根不太结实绳子,让我隆重上演一出生活的悲喜剧。
那是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我把绳子的一端系了在澧水堤岸的一棵大树上。
棵什么树呢?我想不起来了。
反正不是歪脖子老榆树。
那绝对是是一棵站立得很直的树。树的枝叶都很繁茂。然后我把绳子挽个结,套到了我脖子上。我勇敢地做完这一切。像英勇就义的刘湖兰,悲壮无比。
阳光一点一点地从树叶的缝隙里倾泻到我身上,我已无心观察这些,等到身子悬空,我怀着必死的信心和勇气正要英勇就义的时候,“啪”地一声,我从树上一点也没有预兆地跌到了地面。我摸着我摔痛的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
我怨天怨地怨绳子。
等我把脸上的鼻涕眼泪擦干,我拾起那根绳子,在朦胧泪眼里,端详了半天,认真地想了一想:谁说这不是命呢?命不该绝啊。然后使出老劲,把它抛远。连同那个年纪应有的忧伤与烦恼。
我出嫁那天,母亲把在我幼年拴我的绳子连同嫁妆一起交给我,还不忘说说她的艰辛,她说:你看,你有多磨人。天生就磨人。这下好了,你磨人家去吧。
母亲如释重负。
尽管那眼里也盛满祝福。
在后来的日子里,那根绳子安静地守着我家的杂屋,可它却经常有意无意地跑出来,跑到我的梦境里。
我知道,我怎样存放它只是一个形式。我漂泊的脚步呵,无论走了多远,这根绳子,它是那么牢固地拴在了我心里。
你能说这是一条与命运无关的绳子么?
渔船
看见那只船的残骸的时候,我拉着父亲的手,反复地问父亲:这只船还能不能修?还能不能修?
父亲连看也不看那只船一眼,说:修?我们有两只船呀。然后在夕阳的抚慰下,大踏步地走向芦苇荡深处,把我丢在那只船的残骸身边,不再睬我。
我知道,父亲习惯于我的古怪问题,一条破败的船,干嘛要去修它。就像一个不中用、已经病入膏肓的老人,不需要医治一样。澧水河的渔民年纪大了都是这样的终结自己并不光辉灿烂的一生。而且,在父亲眼里,我的神经从来没有正常过。
我开始围着这条破船转,用手指点着它一个一个的舱:尖舱、二舱、三舱、围舱、中舱、夹斗、伙舱、脚舱、尾舱。幼小的我就能一一列举这些舱的功能,尖舱是放锚链的;二舱是活水舱,每天打的鱼来不及卖,就临时养在这个舱;三舱是放渔网的,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渔具;围舱是放一家人的衣服的,其实我们一家没有多少衣服好放,那个舱就显得大了些;中舱是睡觉的,晚上,父亲都会在这个舱发出很大的鼾声,吵得母亲老是骂他;而夹斗因为窄小,是放贵重东西的,我每天都见母亲把卖鱼的钱放一点到这个叫夹斗的地方去;伙舱就不用说了,自然是煮饭炒菜的地方,相当于厨房灶台;脚舱是艄公操桨的地方;尾舱没有东西,只有船舵。
我很得意。我得意于我知道的很多。
这只船这么孤独凄凉地在这芦苇荡里躺着。离开了水,它就只能以一种叫尸体的东西存在了。尸体我是知道的。
那年,我和刘绍勇同志两人的弟弟,那个出生才四十五天的叫刘绍刚的小家伙,就是以一具尸体的样子睡在了芦苇荡的土堆里的。
那是父亲亲手挖的一个小坑,芦苇荡的土很软,父亲似乎没花什么力气,连汗都没有流一滴。刘绍刚躺进去的时候,母亲撕心裂肺地叫,乌黑的头发披散着,好看的眼睛已经不成样子了。
我不想看到母亲那一刻变得很丑的脸,就把头别了过去。
刘绍勇说:姐姐,你怎么能不哭呢?妈妈都哭了,我们应该哭。
三岁的刘绍勇哭了。我看着刘绍勇,刘绍勇的嘴一撇一撇,哭得很好看。
我的弟弟刘绍勇说得很对,我应该哭。我使劲挤,也没能挤出一滴泪来。
父亲吼一句:天生不是我的儿,一个化生子,哭什么?
母亲停止了嚎叫,眼泪却关不住闸。
我们回到船上,父亲把船划到了另一个芦苇荡。
我们就把刘绍刚一个人扔在了那个芦苇荡的土堆里。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的弟弟刘绍刚,那个出生才四十五天的小家伙,在芦苇荡里很孤单地哭,哭得很伤心。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在哭,枕头都打湿了。
这只船,它的主人也把它像扔一具尸体一样,扔在这里了吗?
没有人回答我。
父亲披一身残阳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把打鱼用的芦梗。我不再研究这只船的尸体,乖乖地跟上船去。得吃晚饭了。
夜幕开始降临,澧水河流淌得无声无息。
我问马灯下的父亲:我们会一直在这条船上吗?会吗?
我问得很固执。我怕父亲不回答我的问题。
会。父亲回答得很简单很干脆。像晚饭吃的兰花豆。
母亲说:你爷爷,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是澧水的渔民,都生活在这条河上。不到船上又到哪里去呢?
我指着被黑夜湮没的那条船的残骸的方向问:那只船呢,怎么没人要了?
我能肯定,那条船也曾像我们住的船一样,制造过许多生命。船上有父亲母亲,有许多兄弟姐妹。装载过很多的快乐,当然,也有过眼泪。
父亲和母亲相互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