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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实并不明白﹐作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父亲为什么要选了这个地方作了终结。也许只是那封信让他宿命。
若干年前革委会主任的一封信﹐她母亲作为少女全部的爱与梦。那封信尽可能多地涉及了一个女人身体与精神的细节﹐有着显而易见的木已成舟的企图。然而母亲拒绝了﹐和这个大自己十岁的男人交往﹐只是一场与权力的交媾﹐只是为了一个招工回城的指针。也许事情的发展过程曾经背离了功利的初衷。结果依然是清醒的。
但是﹐母亲留下了这封信。
在他们婚后的第二年﹐父亲看见了这封信。父亲有理由宿命。当年的革委会主任肺癌中期﹐主治医生正是父亲。当这个男人的病情初有起色﹐正预备向父亲感恩戴德的时候。父亲在他的治疗点滴里﹐将一种药物加到了致命的剂量。
父亲的遗书写得如同作案笔供﹐毫无文采。写完了这一切﹐父亲总结道﹐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她每次读到这儿﹐感到滑稽的严肃里﹐暗藏着深深的恐怖。然而﹐父亲在遗书的结尾写道﹐因为我爱她。
父亲告了长假﹐和母亲在四川境内游山玩水﹐远至巴朗。乐山是他们的最后一站。父亲用事先准备好的乙醚麻醉了母亲﹐然后抱着母亲越过围栏跳了下去。他们的尸体在大佛的脚下被发现﹐人们从父亲口袋里找到了血迹斑斑的日记本﹐在最后一页﹐是字体颤抖的一行字﹐因为我爱她。
那个时代的人无法了解这样粉身碎骨的爱﹐他们的爱也象经济一样被计划起来了。父亲血淋淋的演示犯了众怒﹐他是死有余辜。
那年她刚满周岁﹐因了父母的求不得﹐她作了四谛八苦的赎罪者。人们对她的冷眼﹐是爷爷奶奶代为承受的。她至今不明白﹐为什么记忆中﹐爷爷的眼神总是快乐。
十二岁。那封遗书﹐是她自己发现的。她到底是这场绝望的爱的继承人。
她离家出走﹐她无法忍受自己的不幸﹐比爷爷所说父母双双病故更为不幸。为了找她﹐奶奶在车祸中失去了双腿。
在认命的大前提下﹐她选择了逃避。
离家六年﹐她真的有些淡忘了。
这时候﹐两个年轻的台湾客走过来﹐说﹐导游﹐我们想跟大佛拜拜﹐大佛都会保佑些什么。她照本宣科地跟他们说了﹐那女孩子却不满意﹐说﹐不管姻缘么﹖她想了一下﹐很郑重地回答﹐管。
Time is a river with no banks。 时间如无岸之河﹐她随波逐流。心地辽阔﹐浩浩汤汤。
这天傍晚的时候﹐她去公司交帐﹐在经理室﹐看到了熟悉的影。她的好心情被截流了。
他满脸倦容﹐脸上却是毅然决然的神色。
她看出阿琳的态度从降尊迂贵向低声下气微妙地转化。
阿琳与他热情握手﹐一切似乎皆大欢喜。
她站在楼上﹐看见他走出公司﹐看到他松松垮垮的背影﹐越过斑马线﹐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阿琳看到她﹐眼神游移了一下﹐口气却欣喜地无以复加﹕就知道你虎落平阳没有失业那么简单﹐人家“追鱼”追到家里来了。
她也笑了﹐刚刚做成了一担生意吧。
阿琳轻描淡写﹐他说准备给公司董事会安排一次十日游﹐让我帮忙订一下。
她问﹐交换条件呢。
阿琳终于有些挂不住﹐说﹐我们姐妹一场﹐他问我要一个地址也不为过。
她很晚才回了家。
小区里漆黑一片﹐一些窗户里任由它黑着﹐有些是一抹昏黄﹐忽明忽暗的。停电是这小区里的家常便饭﹐家家常备着蜡烛。
她推开门。看见他和爷爷﹐面前摆着一盘棋。
她在他们近旁坐下﹐
他执黑﹐爷爷执白。
烛光摇曳﹐将他们巨大的影投射到对面墙上。他们都是安静的男人﹐棋子落下的声音微乎其微。他们全神贯注﹐长考时的神情如出一辄。他们并无与对手的心神交流﹐仿佛不过是自己在棋盘上打谱。
她敛声屏气﹐看他涣散的眼神有了焦点。
她还逐渐看出﹐其实他棋风凌厉﹐却有所保留。
一只蛾飞过来﹐先是翩翩地围着光晕打转﹐突然间抖动了一下翅膀﹐一头将自己插进了烛火里。
滋拉一声﹐火焰倏然放大。
他和爷爷的手都颤了一下。
他落下一颗棋﹐堵住了自己的去路。
早上﹐爷爷敲开了她的门。
爷爷对她说﹐跟他走吧。
在路上。
他轻轻哼唱一首歌﹐曲调安详。
他对她说﹐这是他会唱的第一支法文歌﹐《十月》。
誓约·十月
Vous; vous jouerez dehors
你们在窗外嬉戏
Comme les enfants du nord
仿佛北方的孩童
Octobre restera peut…tre。
也许十月将驻留人间。
她没来得及告诉他﹐她自始至终没有喜欢过这楼盘的名字。
“苇岸”﹐她感到摇摇欲坠。
然而他告诉她﹐这是他们的家。
她手捧着他给的钥匙﹐心中水火交融﹐她告诉自己说﹐他们有家了。
苇岸座落于新兴科技园的边缘﹐ 另一边是原住民庞大的城中村。它无知觉地担任了新旧势力的界碑。
他和她﹐站在空荡荡的三室一厅里。
他拥着她﹐告诉她﹐他买下这套房﹐只是等着她来充实。
她微微一笑﹐霎时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这里够大﹐蛮好开一间公司。她听见自己说﹐仿佛困兽犹斗。
可以﹐如果你觉得一份似是而非的工作比我要来得重要。他一反往日拖泥带水的风格﹐点明了她今后生活的主旨。
她苦笑 ﹐将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
新生活。
她将纸盒打开﹐整理他的唱片。用绒布擦拭干净﹐码好﹐摆在新买的书架上。
白色﹐核桃木的通天大书架。
他原先看中了一款IKEA的﹐在香港交了定金。被她拒绝﹐她说﹐宜家的东西﹐个性简易﹐让她联想到居无定所。他说﹐怎么会﹐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她低了头﹐留了大片沉默给他。他终于说﹐由你吧
她知道﹐她已经丧失了主权。他给了她机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收复失地。
齐柏林飞艇。Led Zeppelin。
这支老牌的重金属乐队﹐纳粹般狂躁﹐是在他的收藏里的意外发现。
恐怖海峡﹐Mark Knopfler﹐与新中国同龄﹐英伦建筑师的儿子﹐沈迷于布鲁斯﹐经历两次音乐工业重大革命﹐剑走偏锋﹑风头出尽的老男人。
他令她微微震惊。
依他的作派﹐能够想见的音乐似乎是蔡琴﹐肯尼?罗杰斯﹐外加费玉清。
她对他产生了探索的兴味﹐检视这些唱片﹐犹如阅读他的性格的另一面。
她渐渐发现了他口味的庞杂。迥异的爵士风﹐他可以和埃拉?菲兹杰拉德一道奢靡浮华﹐也可以跟着比莉?哈莱黛经历阴冷苦难。
他是贪婪的﹐无分巨细﹐林肯公园的最新专辑﹐还有黄立行。三十多岁的男人﹐如何欣赏黄立行。
她如同考古学家﹐在这些唱片里深深挖掘下去。
她终于发现了他的专一。
箱底。一盒打口卡带。封面上一双婴孩的眼睛俯视苍生﹐湛蓝的海水与美钞。
Nevermind; 涅盘的第二张专辑﹐1991年发行。
这盒卡带与另一些磁带和CD用透明胶带捆绑在一起。
她有了一些预感﹐她将胶带拆开﹐果然。一盘托福听力磁带﹐标题被划去﹐用圆珠笔手写的花体﹐Bleach。
她也是从这张Bleach认识了科本﹐神一样的柯特?科本﹐将她的心与他倏然拉近。科本是他们学生时代共同的摇滚辅导员。
Incesticide﹐FROM THE MUDDY BLANKS OF THE WISHKAH。她只闻其名的In Utero﹐各种版本﹐包括翻版。Unplugged in New York如伤花怒放; 他用粗头签字笔草草写下﹐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fade away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科本用一把猎枪兑现了诺言。
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如潮掌声之后﹐悲凉的一声叹息﹐了无生意。
她开了音响﹐将这张Unplugged放入碟仓。
他回来的时候﹐听到黑暗中吉它轰鸣﹐声嘶力竭的绝望哭喊。他打开了灯﹐看见她坐在地板上﹐泪流满面。
她拥住他﹐说﹐我要对你好。
他看这女人疼惜的眼神仿佛对着易碎的瓷器﹐不知所措。
他忽然微笑﹐他说﹐没错﹐我们都是苦孩子。
他不知道﹐她已经默默为自己的以往划下一个句号。
他从浴室里出来﹐看她正端出热气腾腾的一煲汤。打开来﹐是翠绿的一层﹐她说﹐这是她力所能及的护国菜。因为没有番薯叶﹐所以用莼菜代替。草草而就﹐上汤是浓缩的罐头﹐火腿末以德国咸腿充数。至于他日思夜想的粿条汤﹐做法尚待钻研﹐只好留待他日。
她是轻描淡写﹐甚至语气清冷﹐他心里却有些汹涌。他喝了一口﹐轻轻皱了眉头﹐却将她揽过来。她闭着眼睛在他胸前描摩﹐他感觉到她的手指﹐精确地沿着红色印记的轮廓滑动。他明白﹐对于他﹐她已经烂熟于心。
她明白﹐要成为一个好主妇﹐她尚有许多功课要做﹐虽然这主妇的身份﹐是在编制之外。
她知道她今后生活的主要内容﹐将会是悠长的等待。而等待的质量﹐取决于等待的过程。
她认识了这个小区里的其它一些女人。
他们和她一样年轻﹐在一样空阔的大房子里﹐等待一个或老或少的男人。他们中有运气好与运气不好之分﹐但是都和她一样有名无份。
她和她们友好﹐但在心理上却无法认同她们。
这反映在她对她们普遍的生活方式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