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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胜利呀,爹的胳膊断了,啥也不能干了,咱地里那些好宝贝,可都指望你来帮爹挖出来了。”
凤大婶子
这哪是一张纸呀?我拿着它比拎着一座山还要沉。我从好村长葛三家里把它拿出来,才走这几步路,它都快把我的腰坠弯了。老天爷可真公道,他让葛三先给我家一只灰兔子,又让他给我家一张纸,这可真公道。我拿不准这张纸能不能给我的小幸福一个公道,我只知道,有了这张纸,兴许我的小幸福就饿不死了。我真太老了,提一桶水都得歇几口气,说不定哪天我眼一闭就再也看不见日头光儿了,我得趁早把我的小幸福送出去。我没有旁的法子,没有旁的指望。我拦不住一个人,谁都是只管让他自己心里舒服。
那个老不死的,就是胳膊断了,我也挡不住他干蠢事儿。他迷上了干蠢事儿,我给他吵架没一点用,我就是拿鞋底抽烂他的脸也没用。狗都能改得了吃屎,可那个老不死的却改不了干蠢事儿。我给他过了一辈子,他不管干啥蠢事儿我都没在乎过,可这件蠢事儿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他把那五六亩地全毁了。两三天了,他领着他请的那几个壮劳力,天天去挖地。就好像他过不几天就得死,他得赶紧把墓窑子挖好,省得人家把他扔在漫地里喂了野狗。
我就是跟这个人过了一辈子呀。
我不能怪我爹,不管我爹多么精明,他也没有长着前后眼,他咋着也看不到那个老不死的这会儿要把五六亩地挖了。我爹是个名木匠,手艺好,打牌也精,整天走南闯北,给人家打好了嫁妆就打牌,他打的嫁妆可没的挑,他打起牌来可没输过。七村八寨谁家闺女出嫁都请他打嫁妆,哪个赌家输了钱都请他去捞,不管打嫁妆还是打牌,他还真没失过手呢。可我爹就不该给胜利他爷打牌。胜利他爷是个老厨子,手快的很,刀都剁不住,他偷牌我爹咋能看见呢。我爹给他赌了三天三夜,高低把我输给人家了。我来到葛庄以后,才知道胜利他爷外号叫做“鬼难缠”。
想一想,也不知道哪辈子积了德,谁命里都得有个对头。我命里的对头就是那个老不死的。我原本以为,那个老不死的对头就是胜利,可胜利的主筋斜了,这几天也天天去帮着老不死的挖地,那爷儿俩还怪对脾气,拉一车土一块钱,还周瑜打黄盖,谁都没有一句怨言。
我真是白养胜利了,他连一句话也没吭声,就跑到巧七儿家里去了。
我早先咋就没看出一点儿苗头呢;我真没想到巧七儿那么一个疯子能把胜利弄走了。胜利可不比她家的世界能立事儿,别看人家世界鼻洼里有几个碎白麻子,可人家是个过日子的庄稼人,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胜利能弄啥,就知道整天开着那个小四轮机子乱撞。我一听到那个机子响,耳朵里就轰轰叫;我一看见胜利开着那个机子,就想起世界没有了头。我的眼也不中用了,明明看着胜利和巧七儿一块儿走,可我咋看巧七儿旁边的人都是世界呀。我知道,这也是上辈子的冤孽,胜利早晚有一天也得追上世界去。只要胜利开着那个机子,那他就会追上世界的。
老天爷真公道,让我白养了个胜利。
一到傍黑,天就冷得叫人难受。十冬腊月的天还不算太冷,我的心口那儿比天还冷。我推开院门,门吱扭一声响得割耳朵。满院子都是黑影子,鸡上了架,猪进了圈,牛桩空着,驴桩也空着。我的小幸福还在柴垛边上坐着,一动也不动,就像一个木墩子。自从胜利摔烂了我给他买的好玩物,我的小幸福就没再往外跑过,他一天到晚就坐在柴垛边上,连哼一声也不哼一声了,好像有人拿走了他的魂儿,就像一个木墩子。老天爷,就算你没照顾我,我十一年前生的可不是一个木墩子呀。我赶紧把这张纸装进兜里,走到我的小幸福跟前,想拉他起来:“我的小乖乖,你得上屋里去,坐在外边可要着凉的。”他的头都没扭一下,手冰凉,好像我拉的是一块石头。我又说:“你得上屋里去呀,赶明儿咱们还得早点儿起来呢。”他的手冰凉,好像我给一块石头说话。我腰酸背疼,四爪发麻,心里沉得要命。我琢磨,照我这身子骨,一天可走不到亳州。到亳州有一百多里路,我三四岁时跟我爹去过一次,我还记得离亳州四十五里的那个镇子叫卞铺,那一天我和我爹走到傍黑,就是住在卞铺街上一家干店里。明早儿要是不起个大早,我可没本事拉着我的小幸福住进那家干店里。
院门口吵吵嚷嚷的,那个老不死的领着那几个人回来了。他们咋咋呼呼的进了院子里,进了厨屋里,就像牛驴卸了套,一个人舀了一碗凉水,端到院子里站在那儿咕咕咚咚喝得直吸溜嘴。胜利和巧七儿也来了。他们俩这几天成了大忙人,一个烧锅一个做饭,把那个老不死的割的肉剁得叭叭响。巧七儿见了我还有点儿躲躲闪闪的,藏在胜利后边,好像胜利的魂影子。我眼里可是没有胜利,我看见在巧七儿前边的是没有了头的世界。
那个老不死的力气大着呢,吊着胳膊也没耽误把架车子咣咣当当拉进院子里,一点儿也没像往常那样一放下车把就叫唤着骨头疼,咋呼着叫胜利和巧七儿做饭,他心里透着喜兴,嗓门儿就像帮人家办喜事的执事一样。我说:“把架车子给我腾出来。”他说:“好哩!”他应声得真痛快,干起来也利落。几把铁锨,几条麻绳,一桶白灰水,还有借东头木匠葛六指头的两把拐尺。他准备的货儿真全,巧七儿家的麦地算没白挖,城里那一群人用的家伙这个老不死的全看到眼里了,除了没有挖土机,他啥家伙都没忘。他把这些东西规规矩矩地放在墙脚那儿,拍拍手,鬼附身似的一步步走到我的小幸福跟前,哧哧笑两声,说:“傻幸福,照我看呀,你到明天这会儿,准能成个城里人。”
那几个壮劳力笑得把水都吐出来了。
老不死的也咯咯咯的大笑起来。
我心口那儿腾腾直跳,我使劲地按住那儿,看着那个老不死的脸,我说:“到了阴间里,阎王爷准得叫你下油锅。”
幸福
黑。我看不见。我飞不起来。我是河里的鱼。我娘拉架车子。黑跟着架车子跑得快。我的手凉。我手里抓个空。我娘说:“我的小乖乖,你得露出头,蒙在被窝里闷的慌。”咕咕噜噜,架车子跑的快。我是鱼,我想飞,我不能飞了,我的大好球,没有了。我看不见光。我想看见光。我哥叫胜利,胜利开小车,小车跑,嘟嘟嘟哒哒哒。我娘挖我爹,我爹捂脸。我爹叫,哎哎哟哟。我的大好球,能放光。咔哒,摔烂了。没有了。我手里抓个空。我的手凉。我看不见光。我想对我娘说,我想看见光。阎王爷准得叫你下油锅。我不下,我爹下。我娘好。我想对我娘说,我想看见光。我的嘴说不出。我说,呜呜啦啦。我娘说:“我的小乖乖,别怕,娘拉着你呢。一会儿咱就到镇上了。”黑在我旁边,跑的快。我跑不快。我睡架车子。我想对我娘说,我想看见光。我想看见光。我想问我娘,天明了我能看见光吗。我想看见光。我娘是个大眼睛,我娘怀里热烘烘,我娘拿个大鸡蛋,给我吃。我想对我娘说:“我想看见光。”
记录
夜里落了一层薄雪,天明时雪停了,日头一片红,东边半拉天像着了火似的。
腊月里,天天都是早市,凤大婶子拉着幸福来到镇上时,街上早已人群熙攘,五行八作的摊铺正热闹地吆喝着,叫卖声仿佛炸了蜂窝。凤大婶子把架车子停在路边,摘下头上的蓝手巾擦擦汗,又把手巾扎在头上。她本来起了个大早,原以为来到镇上天还不会明呢,可是这八里路走下来,她才知道自己的腿脚不中用了。她弯下腰,两手按了按又胀又酸的膝盖儿,看着东边的日头升得那么高,她心想,我要是能有日头跑得那么快就好了,到傍黑,我准能把我的小幸福交到人家手里。她朝架车子上瞅一眼,他在被子底下一动不动,好像她拉的只是一团被子。“我的小乖乖,你可不能这样闷着;街上多热闹,你得露出头来看看呀。”她说着,趴在车帮上把被子头儿往下拉了拉。
他的脸露出来,像一个没发透的大蒸馍,两个大耳朵像是硬纸做的,朝两边支棱着,眼珠子发僵地向上翻着,好像死盯着昨晚他娘刚给他剪的童花头。“我想看见光。”她只看见他的豁嘴动弹了一下,赶紧摸了摸他的脸,小着声儿给他说:“娘知道你饿了,我的小乖乖;我马上就给你买油条吃哩。”她又摸摸他的脸,直起身腰朝街拐角那儿看了看,她记得,她娘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孟麻子的油条锅就支在街拐角那儿。好几年她没有赶过集上过街了,小镇这几年也没有什么变化,大多物景还都是她记忆中的老样子。
街道上的薄雪被踩得又脏又烂,人群蜂拥往来购买年货。她拉起架车子,一边小心地往前走着,一边叨叨着:“借个光儿,借个光儿。”她记得一点儿也没错;她费了半天劲儿,刚到街拐角那儿,就看见孟麻子站在热气腾腾的油锅前朝她喊叫:“大姑,大姑!”他那小鼻子小眼的女人细眉毛一挑,脸上炸出了笑,也咋咋呼呼地叫她:“大姑,看你,雪天路滑的,俺姑父咋能让你拉车赶集呢!”
她对他们扬扬脸,把架车子朝他们的油锅前靠近一些,放下车把,手往兜里掏着,说:“生意还好做呀。”
孟麻子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说:“往常还中,这越往年跟前生意就越难做,谁家过年不炸鸡炸鱼的,哪还稀罕油条吃!”她掏出她的那三十一块九毛钱,数出五毛来,隔着油锅朝孟麻子递过去:“拿两根油条给小幸福吃;他都饿了一路子了。”孟麻子朝面案上一磕擀面杖,生气地说:“大姑!你打我的脸呢!”他那细眉小眼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