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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人尔依-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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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除了罂粟,还有好些东西的种子在这片土地上萌芽。在行刑人的故事里,我们就以行刑人作例子吧。过去,行刑人杀死的和施以别的刑罚的是小偷、抢劫、通奸、没有政治意味的仇杀。里面也有些奇怪的例子。比如其中一例是马夫钻到土司的酿酒房里,醉倒在坛子中间,而受到了鞭打。 
  现在,情形却有所改变。 
  人们开始因为“疯”而受刑,甚至送命了。 
  头人是一个例子。贡布仁钦喇嘛也是个例子。这个人就是十年前离开这里到西藏去学习经典的那个人。现在他回来了。那么年轻,那么地智慧,土司曾花了银子送他到处游学,后来他想写书,土司叫他在庙里写书,可他的书上半部分还是好端端的,下半部分却说现在居住的这个庙子的规律,教义,加上自己这本书前半部分的理念都是错的,都不符合佛教东来的意旨。他说,只有在土司的领地上才还有一个如此老旧,邪妄的半佛半巫的教派。所以,必须引进那个叫做格鲁巴的新兴教派。才能在这片土地上振兴佛法,维持宗教应有的纯洁性。贡布仁钦在书中提到的一切都是对的,也并不是什么特别深奥的道理。但他唯一没有考虑到的一点是,任何一个教派如果过于纯洁,就必然会赢得更多的尊崇,就会变得过于强大。强大到一定程度就会想办法摆脱土司的控制,反过来,把土司衙门变成这个教派在一个地区的世俗派出机构。这样的情形,是任何一个土司也不会允许出现的。 
  土司刚刚惩处了那个头人,趁着广场上刺鼻的烟雾还没有散尽,便把那个贡布仁钦招来说话。 
  谁也不知道土司和曾受自己资助到西藏学经的人谈了些什么。他们谈了好长时间,后来,把土司家庙里的主持岗格喇嘛请去再谈,三个人又谈了好长时间,也没有人知道三个人在一起谈了些什么。官寨周围的人好像知道这三个人到了一起,就要有什么重要事情发生,都聚集到官寨前的广场上。广场一边,核桃树荫凉下坐满了人。行刑人也带着自己的儿子在广场的另一边,靠着行刑柱坐着。他们终于从房里出来了。行刑人只看到两个喇嘛从官寨上下来时,年轻的贡布仁钦脸变青了,眼睛的的闪亮。而庙里的主持,岗格喇嘛脸红得像鸡冠一样,两个喇嘛一前一后从楼上下来,土司站在高处,俯视着他们,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 
  两个喇嘛从官寨子里出来了。贡布仁钦在包着铁皮的门坎上绊了一下。人们听见岗格对贡布仁钦说:“要我扶着你吗?” 
  贡布仁钦看了自己去西藏前的老师一眼,说:“我不害怕,我是为了真理。” 
  者喇嘛叹了口气说:“孩子,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真理。” 
  这时,两个喇嘛已经走到了两个行刑人身边。小尔依又像多年前一样,听见贡布仁钦叹息了一声,说:“大蠢了。” 
  小尔依突然扯住贡布仁钦的袈裟说:“我认出你来了。” 
  贡布仁钦回过头来说:“好好认一下,不要忘了,有一天,上司和我的老师会把我交到你们手上的,是交到老的手上,还是小的手上,我就不知道了。” 
  小尔依低下头说:“大蠢了。” 
  贡布仁钦听出来了,这是他十多年前,去西藏学经时,看见行刑人对一个匠人用刑时的那声叹息。也是刚才他从官寨门里出来时的那声叹息。他十多年前的那一声叹息是悲天悯人。后一声叹息却复杂多了、在有权势的土司,昏庸的岗格喇嘛和狂热的自己,这三者之间,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声叹息里,对谁含有更多的悲怜。但这个将来的行刑人,也就是自己当年骑着毛驴到西藏学经的年龄吧,却一下就把那么多复杂的意思都叹息出来了。贡布仁钦认真地看了小尔依一眼,张了张口,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小尔依也张了张口,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既然专门靠嘴巴吃饭的喇嘛都说不出话来,又怎么能够指望一个靠双手吃饭的行刑人说出什么来呢。 
  那次漫长会谈的结果,土司的结论和土司家庙里的岗格喇嘛一样,说由他资助派到西藏深造的贡布仁钦喇嘛疯了。于是,他就被逐出寺庙。 
  看来这个贡布仁钦真是疯了。他住进山上一个岩洞里继续写书。他不近女色,只吃很少一点食物。也就是说,他太像一个喇嘛了,比住在庙里的喇嘛们还像喇嘛。这样的人不被土司喜欢,也不被土司家庙里的喇嘛们喜欢。但这种人却是叫百姓喜欢的。通往贡布仁钦居住的山洞的路上,行人一天天多了起来。土司说,这个人再留在山上,对我们是没有什么好处的。还是叫尔依把他请到山下来吧。现在,岗格喇嘛看见哪个年轻人过份执着于教义和戒律,就说,天哪,你的脑袋会出毛病的,看看,草地上风那么新鲜,去吹一吹吧。而他自己也是经常到河边的草地边上的树丛里去的。岗格喇嘛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但他像个年轻人一样。不久,一首打麦歌就有了新词,在岗托土司的领地上传唱了。 
  打麦歌,本来是秋天里打麦的时候才唱的。因为鲜明有节奏,还加上一点幽默感,不打麦的时候人们也唱。有关岗格喇嘛的这一首,在离第一个收割月还有一次月亮的盈缺的时候突然开始流传。 
  歌词是这样的: 
  岗格喇嘛到哪里,嚓 
  他到漂亮的姑娘那儿去,嚓嚓 
  河边的鸟儿真美丽 
  它们的尾巴好整齐,嚓嚓 
  土司听了这首歌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话。直到有人问起他要不要惩处这个岗格,他十分愤怒地问:喇嘛就不是人吗?喇嘛也是人嘛。这个想邀宠的人又问,要不要禁止百姓们歌中嘲讽岗格。土司叫道,难道想叫人们说我是个暴君,老百姓交了税。支了差,可我连唱唱歌都不准吗?那人退下去,土司还是气愤得很,他说,替我把这个人看着点,他是怕我的百姓不听岗格的话。你们听着,我只要百姓们听我的话,不然,我的行刑人就有事干了。 
  行刑人却不知道这些事情,在家里研磨一种可以止血,还有点麻醉作用的药膏。突然听到儿子唱起那首新歌,幽默的歌词很适合那种曲调,行刑人听了两遍就笑了。听到第三遍就垮下脸对着儿子一声断喝:“住口!这歌是你唱的吗!” 
  小尔依并不张惶失措,直到把重复部分都唱完了,才说:“人人都在唱嘛。” 
  行刑人说:“喇嘛是不能嘲笑的。” 
  儿子说:“那你怎么把那个贡布仁钦的舌头割了?” 
  行刑人一下捂住了儿子的嘴巴,说:“你说,是谁割了贡布仁钦的舌头?!” 
  儿子想了想,说:“原来是我梦见的。” 
  行刑人抬头看看天空。天空还是从前的样子,那样高远地蓝着,上面飘动着洁白的云彩,看看包围着谷地的山岗,山岗还是像过去一样或浓或淡地碧绿着。只是田野和过去不大一样了。过去这个时候,田野里深绿的麦浪被风吹送着,一波波从森林边缘扑向村庄。现在,却是满目的红色的罂粟花,有风时像火一样燃烧,没有风时,在阳光下,像是撕了一地的红绸,美,但不在是人间应有的景象。特别是那花香,越来越浓烈,使正午时分带着梦魔的味道。坐得大久,双脚都发麻了,行刑人拐着脚走到视槽前,含了一大口水,又拐着脚走回来,“噗”一下喷在了儿子脸上。儿子脸上迷离的神情消失了,但还是认真地说:“我真是梦见了。” 
  行刑人沉思着说:“也有可能,他的舌头叫他说了那么多疯话!” 
  “岗格喇嘛的腿叫他到不该去的地方去了,土司怎么不叫你去砍他的腿。” 
  行刑人就无话可讲了。他只是感到,这个世界上正在出现的东西都和过去不一样了。不要说那个灰色种子带来的花朵,就是喇嘛、土司也跟以前想的不大一样了。他觉得人们心中也有了些灰色的种子,谁又能保证这些种子开出的全部都是美丽的花朵。 
  那首关于河边孔雀的歌唱得更厉害了。土司才说,这些女人,连喇嘛都可以勾引,该管一管了。当天,就把一个正和岗格幽会的女人抓来,绑在了行刑柱上。岗格则在有意的疏忽里溜掉,跑回庙里去了。尔依听到这个消息,就和儿子一起准备刑具。无非也就是鞭子,熏除污秽的药粉,用来烙印的铁图章。儿子不知道选哪种图案,尔依说,最好看的那种。果然,有一个铁图章上是一朵花,它是一种细小的十字形花朵。在岗托土司的领地上,有着很多这样的花朵,很美,有毒,摸上一把手就会肿起来。 
  广场上的喧闹声一阵比一阵高,一阵比一阵急切,老尔依并不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但他是父亲、更是专门在惩办罪恶的名义下摧残生命这一特别职业的传承者。他是师傅,必须传授专业技能和从职业的角度对世界和人生的基本看法。 
  他说:“他们是在盼着我们脱下她的衣服。” 
  儿子说:“我们脱吗?” 
  父亲耸耸肩头说:“那要看土司是怎么判决。不是我们说了算。但是,这个人是有点冤枉的,该受刑的是另一个。”他又进一步告诉儿子,还有冤枉被杀头的例子呢。儿子却把脸转向了围观的人。这时。土司的命令下来了。剥了衣服接受鞭打,在前胸上留下通奸者的烙印。 
  尔依把女人的衣袖一脱,衣服一下子就塌到腰肢,一双乳房像一对兔子出窝一样跳进了人们眼帘。人们大叫着,要行刑人解开她的腰带,这样,那衣服就会蛇蜕一样堆积到脚背上,这个污秽女人的身体。而不是罪过就要赤棵裸地暴露在天空下面。尔依没有理会。那女人说话了,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她要行刑人把她手上的戒指脱下来,作为行刑人好心的报答。行刑人立即遵嘱照办。然后说,对不起姑娘。手里的鞭子发出了啸叫声。不管行刑人的心情如何,鞭子一旦挥舞起来,那声音听着总是很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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