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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白相相;新年新岁;输了只当买花炮;去去晦气。”也许是焦灼过甚;思虑过重;听说仅仅赌输了钱;为妻者温柔地宽慰丈夫。
丈夫的喉结却滑上滑下;吞咽下含在舌尖的话。
演艺人家逢年比平时更繁忙。风言风语刮进我母亲的耳朵;除夕守岁;丈夫输去的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输了多少;我母亲无意过问。婚后;丈夫执意独力承担亨昌里的一切开支;从不向她索取半文。她相信;大男人撑得起一片绿阴。只是她有些心疼除夕后丈夫超常的奔波;每日迟睡早起;匆匆外出;或言会朋友;或言找生财之道;想来定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将要来临的小生命。我母亲知道挣钱不易;膏药旗横行的上海滩市面萧条;夏连良为招徕观众;举办上海沪剧社成立一周年纪念演出;盛邀周璇、顾兰君、李丽华等影星剪彩;推出他们夫妻参与主演的大型惊险剧目《新美人计》;海报不仅张贴于商店橱窗和街衢两旁;而且粘贴于有轨电车车头;丁丁当当地把新奇刺激撒满马路。花招翻尽;也仅仅火爆了几场;止不住江河日下的业务清淡。
忽一日;夫妻双双同去唱电台;二房东拦住了大男人;说是解老板拖欠房租;并且借账到期不还。我父亲满脸通红;活像烤熟了的龙虾;拉扯二房东的衣袖;说是有话改日再商量。我母亲看出蹊跷;问清了房租和借款本息;返身入房;取出私蓄;如数付清。二房东满意地点点钞票;临去甩下一句冷诮:“明明有铜钿;为啥东推西推;拖了这么多日子!”
丈夫借债度日,为什么啊?夜戏散场归家;我母亲默默地凝视我父亲;明净的眼睛;像两颗天际的星星;希望他能坦然地对她述说;不必掩饰;也不必躲闪。我父亲摇摇头;苦着脸;咽了两口唾沫;从屋角拎出一瓶高粱酒;从抽屉拈出一只小酒杯;徐徐地斟;酒平杯面;再斟;高出杯面;未溢。他连灌三杯;借酒盖脸;道出了火辣辣的真情。除夕夜狂赌;赌光了全部积蓄;输欠下夏老板几年包银;还抵押上这间东厢房的定金;这些日子;他正在千方百计地筹款……
我母亲惊成了泥塑木雕;一夜豪赌;结局之惨;超出了她的想象力。莫非是夏连良设下圈套;套牢沪剧社的顶梁柱?他一向怂恿名角赌博;若你家有急难;向他求借;求不到一分半毫;若你赌红了眼;赌输了钱;他慷慨地提供赌资。戏老板也是赌老板;坐稳赢家的交椅。赌台黑幕无数;谁能去算?谁敢去算?
沉寂;死一般地沉寂;自鸣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千倍百倍地放大;击穿了暖巢的温馨;漏出了愁苦的沉重和严峻。
小夫妻如何面对未来的新生儿、企盼同住的老人以及必须雇用的奶妈?仅仅房租就是亘卧于前的一道泥河。那时节;上海滩找房难于娶妻;租房需付定金;而定金往往索取金条。这间小小的东厢房;租赁之时;小夫妻预交的定金是一条小黄鱼(即一两金子)。
大丈夫敢作敢为;对娇妻隐瞒;是想独自承担;一旦事泄;就坦荡荡地静候娇妻宣泄愤怒:或骂;或吵;或打;或摔物品;或闹分手。万万想不到;柔弱的妻室无有一言半语;默默地落泪;泪水滋长着大男人内心乱草般的愧疚。他拧来热毛巾;笨笨地说:“我闯的祸;我会想办法;侬不要哭了;哭坏了身体哪能办?侬想要哪能我统统会答应!”
我母亲抑止哭泣;微启玉齿;道出心中所思所想;令我父亲终身铭记身生感动:“我跟侬一道分担;阿拉多唱电台;多接堂会;搬出这间屋;回我娘家住;苦熬几个月;最好在小宝宝出世以前;凑足铜钿再租两间新屋。”
修百年两人同行;修千年方能共枕。我父亲情涌心田;揽妻入怀;金石掷地般发誓 :“我再不赌铜钿;再赌……”
我母亲掩住了丈夫的口;幽幽地说:“男人白相相不算啥;只是不要太过分。”
紫陌红尘;在一个充满诱惑的世界里;人很难拒绝它;很容易沉迷它。遭遇这种考验;情感是单薄的;脆弱的;容易倾斜;容易变异;而责任是理性、道德与人格的化身;是立于天地间的钢筋和铁柱。“天欲坠;赖以柱其间”的;不能单指望情感;更多的需要责任。我父亲尚未成熟;尚未真正体味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今后他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足;但是;他有发自肺腑的爱。阳光下未必都是爱;爱之下一片阳光。他关切怀孕的妻子;用商量的口吻说:“我听侬的;不过;回娘家去住矮棚棚;忒委屈侬啦。我去跟大姨妈商量;回嵩山路好哇;条件好一点!”
“嵩山路牌局不断;躲也躲不开;还是回娘家住滚地龙;矮棚棚;会晓得做人要有志气;要努力!”无意之中;“矮棚棚”三字刺痛了我母亲;回答就有些耿耿。
几句话说得我父亲面红耳赤;默默地点头应允。
翌日;夫陪妻回娘家;带上两瓶烧酒;一条腊肉。出门时;天阴;灰蒙蒙的云团;拼七巧板似的在天空追逐;不久;小雪花悄然飘落;小夫妻撑开了月蓝绸布伞;相依而行。路经垃圾桥;再向前行;竹器店遥遥在望,我母亲徐徐慢行;低声和丈夫商议;不如由她单独归去;也许比较顺利。我父亲很怕看老竹匠的脸色。他曾对我说;老岳父靠手糊口;看不起靠口糊口的戏子女婿;每每看见他;脸色就像钢铁铸成的面具;且冻在冰天雪地里又冷又硬又泛青。小夫妻上门投靠;错在女婿;女婿不去是上策。一把伞;小夫妻推来让去;最后仍交给妻子;丈夫说雪不大;跑几步可以搭电车回家。
我父亲没回家,闪入了一条冷僻小弄堂,时时伸头探看。
小小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土路;土路变得泥泞泞滑溜溜;处处有坑坑洼洼的小坑;蓄满了晶晶亮亮的水,像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不知等了多久;他看见了月蓝绸布伞;看见了娇小的脚步凌乱趔趄;慌忙忙冲出弄堂;殷切切搀扶娇妻;猛触及一双冰冷冷的手;方发现黑黑眸子里闪烁着满满的倔强的泪。
“侬一直没有走?”我母亲强忍的泪水溢出了眼眶;千辛万苦跳出矮棚棚;再来央求养父重新收留;那一份苦楚酸透心尖。
“我不放心侬;侬的大衣呢?”
“忘记拿啦!”我母亲如梦初醒;才觉得衣衫单薄;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一句话泄露出妻子完成使命的艰难。我父亲喃喃地道:“先暖一暖;先暖一暖;落雪天;小弄堂里没人。”他强拖妻子躲入小弄堂冷僻的角落;敞开大衣;拥妻入怀;微倾伞盖;遮隔了雨雪;遮隔了视线;遮隔了尘嚣。
我父亲歉疚地耳语:“让侬委屈啦!”
我母亲挣出几丝笑纹;温柔的目光抚摸着丈夫冻红的双颊;皲裂的双唇;诚恳地回答:“委屈侬啦;让侬等这么多辰光;还要侬住矮棚棚。”
我父亲紧了紧大衣;用下颏摩挲妻子的秀发;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输了这么多铜钿;害侬……”
我母亲抬起头;真诚地捧出了内心深处的情愫:“夫妻之间;有啥对不起;侬就是我;我就是侬;本来就应该有难同当。现在的社会;有钱能使鬼推磨;输掉这么多铜钿;我也心疼;不过;侬对我好;再多铜钿也买不来……”小夫妻目光相撞;相融;交流着一份相互宽容和理解。茫茫人海中;两颗率真的灵魂相知;那感觉自会刻骨铭心;终身相伴。
远远的;一顶姜黄桐油纸伞急速奔来。那是我奶奶。我奶奶不喜欢新娶的儿媳;嫌他挤占了云芳的位置;嫌她瘦小单薄少福相;更嫌她夺走了儿子过度的关切呵护。大上海,飘荡着欧美西风,两情相悦,焉容旁人置喙。婆媳间若发生争战;受气的是亲生儿子;失利的是过时的老人。我奶奶受过亡夫的开明调教;淡淡地叫新娘子;麻利地料理小夫妻的家务;固执地不肯搬入暖巢里隔出的角落;坚持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以便和儿媳保持足够的距离;防止擦出火星。数月来;她目睹儿媳拜佛持斋;节俭度日;和善待人;洁身处世;渐渐退淡了几分厌憎。忽然;她听说儿子狂赌败家;担心小夫妻吵得天翻地覆;急急忙忙奔亨昌里;室空无人;遍问邻居;有一位依稀记得在灶坡间门口听顾小姐说回娘家。“回娘家”三字;使她错认为新娘子已经拂袖而去;更担心尾追其后的痴情儿子会不会丧魂落魄,新娘子腹中的孙子会不会归属有变。转身追向新闸桥;渐近竹器店;她放慢了脚步;思量如何面对铁般生硬的亲家公。踟蹰游移间;瞥见了那顶熟悉的月蓝绸布伞。
我奶奶僵立于雪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莫非新娘子是仙不是凡;能包容世间的一切过失。正恍惚;一顶黑乌乌的桐油布伞越过了那条冷僻的小弄堂;擦过了她的身旁;伞下的顾玲娣紧抱着小姑的大衣。我奶奶冷丁醒悟;一把攥住东张西望的棉袄后襟;压低嗓音问:“侬在寻啥人?”顾玲娣吓得双颊失色比雪还白;车转身直勾勾看几分面熟几分陌生的老太太;好不容易想起她是小姑的婆婆;厚道地说:“金妹的大衣忘记拿了;我去追伊;伊着了凉;又要咳嗽。”我奶奶指指小弄堂;每个字都能挤出几滴醋汁:“不用追;侬小姑在我儿子的大衣里。”
月蓝绸布伞下;点亮着一片温馨;流淌着一脉真情;编织成一个完整的两人世界。
我舅妈痴痴地看;我奶奶酸酸地看。泥地上的小水坑看出了惊讶羡慕;纷纷扬扬的小雪花诗意地在天地间舞蹈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羡鸳鸯不羡仙”;伴舞而起的是;谁家紧闭的木门里;轻轻流淌出姚莉、姚敏深情的重唱:“世上只有我们两个;我望着你;你望着我;千言万语变作沉默……”
一瞬间成为人生的永恒;烙印在他们的记忆中;永远醒着!
第二部分第5章 娇鸟共啼调相异(1)
1942年的深秋,夕阳西斜时拖曳着长长的晕黄,缓缓偎入高楼的怀抱,溅出南京路一片霓虹灯,洇染出闪烁怪谲的血色艳丽。红尘滚滚中,走近了两位中年妇女和一个女孩。顾盼自如者名管宝,是上海鸿翔公司的女红,后面跟着的是她家女佣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