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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事犯罪处理这一条,他倒是同意了。” “十五年?”段兴玉觉得自己张开的嘴都没法收回去了。纪真没理会他的惊愕,继续说:“ 甘局长又要把周志明也列入巡回批斗,我没同意。周志明毕竟当过公安人员嘛,一巡回批斗就得讲他的罪状,一讲罪状就会影响公安机关的威信,引起群众不信任,有副作用。我这个理由甘局长也扣不上什么帽子,最后改为到全市公判大会上陪斗,不单独宣布他的罪状。” 段兴玉没有答话,他望望窗外,天是灰暗的,屋子里也是灰暗的,有几粒灯光在越来越深沉的暮色中刺目地闪动,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人在感到矛盾的时候,会同时感到空虚。他现在空虚得竟至弄不清自己到底应该何以为怀,他一向是喜欢周志明的,这不仅因为他的能干好学和俊美的外貌,而主要是喜欢他那忠厚为人和文静的性格,谁又能料想这样一个老实孩子居然做出了这么一件叫人吃惊的事儿呢。就这件事的内容来说,他是能理解他的,甚至也能把自己的同情放在他一边,就这个事的做法来说,他也不像纪真那么深恶痛绝,因为作法总归是为内容服务的。他现在仍然觉得周志明是一个可爱的人。他不敢想象,明天周志明在看到那张“死亡通知书”的时候,该会怎样。这小伙子并不是一个非常刚强的人,也太重感情,他唯一的亲人,二十年终日厮守的父亲,死得那么孤独,而他却不能伏在尸体上哭上一声。人间可怜事,莫过于此吧。段兴玉的眼睛有些湿了。
第二部分那件旧了的风雨衣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无心再谈下去,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对纪真闷闷说道:“时候不早了。” 纪真神形委顿地站起来,穿上他那件旧了的风雨衣,说:“走吧。” 两个人的脚步声在静无一人的楼道里响起来,下楼梯的时候,纪真突然凭空叹了口气。 “唉——马局长给弄到自新河农场当副场长去了,像我这类干部,怕是更不行啦,到了急流勇退的时候啦。” 以前他也发过类似的感叹,但不过感叹而已,而今天的声调中却能让人感触到一种切切实实的悲哀和无可奈何的自弃。段兴玉没有说什么劝慰的话,对一个丧失了冲刺力的人,劝慰也是一种自欺欺人。 大门口的风又稍猛了一些,卷起些细沙,面皮上麻酥酥的有点难受,纪真把脖子缩在支起来的风雨衣的领子里,脸上映着路灯惨愁的光,更加像个颤巍巍的老人了。 “兴玉,……今天,今天我们的话就算没说吧,我知道,你嘴紧。” 他点点头,目送着纪真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夜雾依稀的路口,然后返回身,又走进大门里来。 他要去办公室拿出那封信来,他决定今天晚上就把它发出去。 在段兴玉到纪真屋里进行那场沉闷的谈话的时候,严君随着下班的人流走出了机关大门。 这么些天了,总好像有什么事不顺,心里头总是无着无落地悬着,不通不畅地堵着,不舒服,烦! 街上,正是人来车往的高峰时间,公共汽车拖起长长的阵列,一辆一辆紧挨着挤在十字路口,喇叭的鸣叫声、沸腾的人声、自行车的铃铛声一片交响,高踞在交通岗楼里的民警时而通过高音话筒用生硬的讽刺和申斥压过一切声音,参加进路口的喧哗中来。她艰难地穿过被汽车的洪流和自行车的海洋封锁的马路,几乎是拼命地挤上了去幸福南路的无轨电车。 今天中午,在从看守所回来的路上,她的自行车放了炮,扔在街口的一个小修车铺子里了,真是什么都不顺! 自从311案被搁置以后,她这是第一次去看守所,值班的杜队长是个熟人,一见了她就用大大咧咧的公鸭嗓儿喊起来,声音几乎要传到甬道里去了。 “嗬!今儿个是穆桂英单骑出阵啊,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啦,带提票了吗?” 杜队长爱开玩笑,敢于当着女同志的面说粗话,她一向避免和他过分厮熟,所以只简简单单地答了一句:“送东西。” “什么东西?衣服,给谁送的?” “就是原来在我们处的那个。”她把带去的衣服放到办公桌上,“我们从他家拿来的。” “嗬,你倒成了他的家属了。” 她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看守所的成规,未决犯是不发囚衣的,一应必需的穿戴及用物照例要由家属送来。她无暇细心考究这个玩笑是否过分,在听到“家属”二字的瞬间,一颗心忽地提了上来,在嗓子眼儿里咚咚直跳。 “我可没那个福气。”她低声地说了一句,杜队长当然是会当作反话来听的。 杜队长清点着衣服,她装作随口无心地问道:“他关在哪一个甬道啊?” “左边第六个,现在都放风去了。” 一个念头突然跳出来,踌躇了片刻,她把语气放得亲热多了: “老杜,带我去看看放风的地方行不行?我还没见过放风什么样呢。” “这有什么难的,呆会儿我领你去。” 在监区的西角,四面高高的红墙围起一个小城堡似的建筑。看守所和监狱不同,所押的都是没有审决的人犯。某些未决犯是不能互相接触的,所以这个放风的地方就很特别。红墙中间有一扇挂满黄锈的铁门,铁门进去是一条细长笔直的通道,通道两边能看到一个挨一个的“ 放风室”的门。他们当然不走这条路,而是从旁边一扇小门进去,凭一条狭窄的楼梯上到了 “小城堡”的顶部。几个带班的队长正在城郭的一圈走道上监视着下面放风的犯人,其中有认识她的,便过来打招呼。从这儿俯瞰下去,放风室是露天的一片方格,恰似一个象棋的棋盘,中间那条通道便是“界河”。她沿城郭由东往西走,每个约有十来平米的放风室都有一个犯人待在里边,或像疯子似的来回走动,或像傻子似的蜷缩一隅,但是多数人都站在斜射在方格内的一块阳光下,仰脸眯眼地像是很舒服。她从东头走到西头,脸上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而实际上却是在紧张地寻找他,可是没找到。她正打算再到对面城郭上去看另一面的放风室,走了几步却蓦地收住了脚,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几个白制服警察的陪伴下这么走来走去,实在有点儿像个巡视古堡的“女总督”,不,她不能叫周志明看到她这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况且,即便是见了他,她也不能向他表示些什么,一点儿也不能,她和他都会难堪,那样还不如不见的好。 “怎么样,还看吗?” “不,不看了,我想回去了。” “不看就不看,反正那一面和这一面一个样。” 她向那一面望了一眼,喉咙里咸咸的。 电车停住了,不知道得在这个站上耽搁多久,严君算了一下时间,施肖萌大概已经早到了幸福南路了吧? “别扒了,下一辆车马上就来了,坐下一辆吧!”售票员无效地喊叫着。严君挤在人群中,四面都是墙一般的胸背。慢慢熬着,直熬到车门砰地发出声响,电车才又开动起来。 “下一站,幸福南路,没票的在车上买啊!”售票员威胁性的声音从头顶上新安装不久的有线喇叭里传出来,很像电话里那种失真的音调。 幸福南路是严君回家路上换车的地方,所以她才在电话里把施肖萌约到那儿去,那儿离神农街也是挺近的。 施肖萌在电话里的声音比售票员的喇叭还要失真,在她没有通名之前,严君似乎是凭了一种灵感听出她来,但仍然故意问了一句: “你是谁呀?” “我是他朋友,如果他不在,劳驾你给我找一下那个姓严的女同志行吗?好像叫严君。” “我就是严君,你是施肖萌?”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她心情很败坏,是女人的嫉妒吗? “你就是?喂喂,你是严君吗?”电话里的声音急促起来,“我给他打了三次电话了,都找不到,他是不是又出差了?” “你,什么都没听说吗?” “没有,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现在……”她看了一下四周,小陆很警惕地在旁边瞅着她。 “现在没法说,晚上七点钟吧,你在幸福南路的十三路无轨电车站等我。” “幸福南路,七点。”施肖萌很不安地重复着。 严君把电话挂上,胸口壅塞着一股无法排遣的气闷和委屈,那张逮捕证,由她亲笔填写的逮捕证,还有施肖萌那理直气壮的声音,“我是他朋友,他朋友!”在眼前晃着,在耳畔响着,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第二部分一丝礼节性的笑容
“约的是谁呀,保密吗?” 耳边响起一个故意轻描淡写的声音,她睁开眼,瞥一瞥踱过来的小陆,冷冷地说了一句:“ 我朋友。” “什么,你什么时候有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 她算是找到了一个出气筒!“怎么,我找朋友还得在你这儿备案吗?” 小陆愣了一下,“随便问问,干吗那么大肝火呢。”他讪讪地走开了。 电车的速度慢下来,头顶上的喇叭又开始叫:“幸福南路到了,先下后上啊。” “下车吗?” “换一换。” “都下,这儿下的人多。” 车门开了,她没怎么用力挤就双脚悬空地被一大坨下车的人裹了出去。 这儿是个交通枢纽,人多、车多。她站在路边喘了口气,略略整理了一下头发,举目四望,发现施肖萌已经站在了面前。 “小严。” “你早来了?” 施肖萌忐忑不安的脸上生硬地挤出一丝礼节性的笑容,“车很挤吧?” “还可以,我们往那边走吧,我要到那儿换车。”施肖萌跟着她往前面的车站走去。 “他没出差呀?” “没有,他……被抓起来已经一个多月了,你一点没听说吗?”她站下来。 “什么?”施肖萌睁圆了眼睛,瞳孔好像一下子放大了几倍,“为什么?”她的声音发抖,不知道是难过还是恐惧。 “因为,他包庇了广场上闹事的反革命。” 施肖萌像没听见一样,声音猛然放大,泪水随着涌出来,“为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