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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 李碧华-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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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进门,便嚷嚷:
  “有什么好的?百果糕?酒酿圆子?鸽蛋圆子?”
  看来真是春风得意。
  李盛天道:“师弟,你在上海倒是混得不错呀。”
  “上海是个投机倒把的地方,不管哪一行的买卖,冷镬子里爆出热栗子来,从前我想都没想过有今天。”
  说时不免亦踌躇满志,脚也摇晃起来了,所谓“暴发”,就是这般嘴脸吧?
  怀玉问:
  “那金先生倒也是暴发,金太太是什么人?”
  “金太太是个哑谜!”
  “她在不在上海?”
  “不知道。”
  “那么,在什么地方?”
  “在不在人间都不知道呢。”
  大伙好奇了:“究竟有没有这个人呢?”
  “不知道,也许压根儿没有,也许她不在,也许还在,不过是个秘密——我也希望知道。”
  “没有人见过么?”怀玉追问。
  “太多人说见过,不过闲话多得像饭泡粥,全没准,都瞎三话四。两年前一份小报玩噱头,影射一下,三天之后,就坍了。”
  “影射什么?”
  “说是个唱弹词的苏帮美女。”
  哦,说小书。
  然而这个美女,怎地在人世间如此地被传说着,而传说又被人为地中止了?
  她是谁?
  金先生的身边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这些,都不是怀玉所能了解的,正是初到贵宝地,举目尽是意外,人物一个一个登场,目不暇给。
  连吃食也跟北方不同呢。
  吃过鸽蛋圆子,还买了点梨膏糖。这糖还是上海才有的土产呢,花色的,内有松仁、杏仁、火腿、虾米、豆沙、桂花、玫瑰等,另一种有止咳疗效,还和了川贝、桔梗、茯苓等药材,配梨煎熬成膏。小店中还有冰糖奶油五香豆、桂花糖藕、擂沙圆、猫耳朵、三丝眉毛酥、猪油松糕、八宝饭……


生死桥 '叁'(3)
  ——若是志高来了,这岂非他的天下了?一看到吃食抛海,不免惦念着志高。两个人,一气儿啃一大顿。不,三个人。不——怀玉马上抖擞着问李师父:
  “明儿什么时候走走台?”
  “上午到乐世界,下午到凌宵。”
  重要的是凌宵大舞台,好不容易才踏上凌宵的台毯呢。三天后,他就知道了,这个可容两千人的舞台,这绮丽繁华的大都会,有没有他一份。
  《立报》上出现了的宣传稿件,用了“唐怀玉,你一夜之间火烧凌宵殿”为标题,给《火烧裴元庆》起个大大的哄。
  凌宵大舞台在四马路,是与天蟾齐名的一个舞台,油漆光彩,金碧辉煌,包厢中还铺了台毯,供了花,装了盆子来款客。
  舞台外,不止是大红戏报,而是一个个冠冕的彩牌,四周缀满绢花,悬了红彩,角儿的名字给放大了,在马路的对面,远远就可以看到。晚上,还有灯火照耀着,城市不入夜,好戏不能完。
  头一天,上的都是各人拿手好戏,《拾玉镯》、《艳阳楼》、《火烧裴元庆》、《霸王别姬》……
  怀玉在人海中浮升了,金光灿灿的大舞台,任他一个人翻腾。到了表演摔叉时,平素他一口气可以来七个,这回,因掌声彩声,百鸟乱鸣,钟鼓齐放,他非要来十二个才肯罢休——观众的反应如暴雷急雨,打在身上竟是会疼的。
  原来真的“打在身上”了。
  上海观众们,尤其是小姐太太,听戏听得高兴,就把“东西”扔向台上,你扔我扔的,都不知是什么。
  斗志昂扬的怀玉,只顾得他要定这个码头了。
  末了在后台,洪班主眉开眼笑,打开一个个的小包,有团了花绿钞票的,有用小手绢裹了首饰,难怪有分量。
  他把其中一个戒指,放嘴上一咬,呀,是真金。
  递予一身淋漓的怀玉:
  “光这就值许多银洋了!”
  再给打开另一个,是块麻纱手绢,绣上一朵淡紫小花,藤蔓纠缠。
  忽然惊叹:
  “咦,这是什么宝?”
  ——是个紫玉戒指,四周洒上碎钻,用碎钻来烘托出当中整块魅艳迷醉的石头,那淡紫,叫怀玉一阵目眩,不知是谁这么地捧他呢?
  “唐先生。”
  怀玉循声回身一望。
  这个人他见过,也得罪过。
  段娉婷今儿晚上先把发型改变了,全给抹至脸后,生生露出一张俏脸,额角有数钩不肯驯服的发花相伴。
  怀玉第一次正正对准她的眼睛,是一种说不出名堂的棕色,在后台这花团锦簇灯声镜语的微醺境地,那棕色变了,竟带点红色。
  她道:“原来是这样的,光一个人,也演得来一出戏!”
  望着似笑非笑的段娉婷,怀玉心虚了,莫非她记恨?因为他那般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她便来回报?
  他分辨不出自己的处境。
  是的,这个女人成名得太容易了,人人都呵护着,用甜言蜜语来哄她,在她身上打主意,自己何必同样顺着她?人到无求品自高,怀玉也是头顺毛驴,以为她找碴来了,受不得,不免还以心高气傲:
  “舞台当然比不得拍电影,出了错,可不能重来的。”
  “你倒赢了不少彩声。”
  “在台上我可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段小姐请多指教。”
  段娉婷伸出玉手,跟怀玉一握,虽仍是轻的,却比第一回重了。
  放开时手指无意地在怀玉那带汗的掌心一拖,盈盈浅笑便离去了。
  他什么都来不及。
  来不及回应,来不及笑,来不及说,她便消失了。
  只余那只碎钻紫玉戒指,在梳妆镜前巧笑。
  怀玉的心,七上八落。
  那位永远的女秘书玛丽小姐,往往及时地出现,朝怀玉:“唐先生,段小姐请你一块消夜去,她在汽车上。”
  怀玉一慌,忙拎起戒指:
  “请代还段小姐。”
  “你怎么知道是谁送的?不定是段小姐呀。”玛丽促狭地道,“有刻上名字么?还是你一厢情愿编派是她的礼物?”
  只窘得怀玉张口结舌。
  “怎么啦,要说唐先生自家跟段小姐说。”
  “……我不去了。”
  “开玩笑,还敢不赏这个脸?别要小姐等了。”玛丽笑。
  怀玉回心一想,没这个必要,陪小姐去吃一趟消夜干吗?也不外是门面话。就是不要发生任何事件——事件?像一个幻觉,在眼前,光彩夺目,待要伸出手去,可是炙人的,他也无愧于心,故还是推了:
  “对不起,明儿还要早起排练,待会要跟班里的聚一聚,我不去了,不好意思,让你挠头了。”看来真不是开玩笑。
  不一会就听到外面汽车悻悻然地开走了,谁推搪过她?
  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不识好歹。初生猛兽,没见过世途,所以不赏这个脸,就是连没感觉的铁造的汽车,也受不得,故绝尘急去。班里一伙人不知道来龙去脉,连怀玉也不知道来龙去脉。
  卸了妆,行内的便带他们消夜去,一路都很高兴,因为卖了个满堂。
  在路边吃鸡粥、茶叶蛋,还有出名的硬货排骨年糕。一块排门板,上面有红笔写上“排骨大王”,门庭如市。排骨是常州、无锡的猪肉造的,年糕是松江大米,放在石臼里用木榔头反复打成,文火慢慢地煨,又嫩又甜,五香粉的特色令人吃了又吃。
  “来,怀玉,多吃一点,你刚才卖力气啦。”李盛天把一大块香酥的排骨夹给他,又笑,“而且,连小姐的约会也不去了。”
  怀玉含糊地道:
  “还是这样的消夜吃得痛快。”
  第二晚,盛况依然。
  会家子通常都听第二晚,因为台走熟了,错失改了,嗓子开了,人强马壮,艺高胆大。金先生见头场闹过,他坐在包厢中,前面一杯浓茶,手里一枝雪茄,身畔一位美人段娉婷。
  “好!今晚上就到大鸿运消夜去。”
  因是金先生请的消夜,谁也不敢推。开了两桌,点的菜肴是莼菜鸳鸯、金钱桃花、群鸟归巢、红油明虾、竹笋腌鲜,还有大鱼头粉皮砂锅,全是大鸿运的拿手特色。
  金啸风问:
  “李老板是科班,‘盛’字辈,唐老板呢?可是真名字?”
  “他只不过是半途出家的。”
  怀玉也回话:“怀玉是本名。”
  “这名字好。”金先生举杯,“好像改了就用来出名的。”
  “谢金先生的照应。”怀玉马上道。场面上的话也不过如此。
  待多喝了两三杯,金啸风朝段娉婷问:“段小姐本名是啥?”
  “不说。”嘴一努,眼一瞟,“忒俗气的,不说。”
  “说呀,越发叫我要知道了。”
  “说了有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我才不图呢,我什么都有。”
  “算是我小小的请求吧,”金啸风逼视她,“我也有秘密交换。”
  “得了,我原来唤‘秋萍’,够俗气吧?”
  同桌有个跟随的,一听,马上反应:“哈,还真是个长三堂子里头的名字!”
  段娉婷蹙了眉,就跟金啸风撒娇:
  “金先生,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嘿,你这小热昏,非扣你薪水不可,段小姐怎地给联到长三堂子去?你寻开心别寻到她身上来。”
  吓得对方忙于赔罪,段娉婷则忙于佯嗔薄怒。史仲明看风驶舵,便问:“金先生另有别号,大伙要知道么?”
  “仲明,你看你——”
  “金先生别号嘛,嗳,真奇怪,他唤‘蛟腾’,听说是人家给他改的。”
  “谁呀?”段娉婷问。
  “反正是女人吧,不是段小姐给改的么?哈哈哈!”举座大笑起来。
  举座这样的笑,暧昧而又强横,直笑得段娉婷杏脸桃腮不安定,五官都要出墙,一漫红晕鲜妍欲滴,仿佛是一块嫩肉,正在待蒸。
  怀玉见公然的调情,竟也十分腼腆。段娉婷斜睨怀玉一眼,这个推拒她的男人,不免想施展一下,便把嘴角往下一弯:
  “谁有这么闲工夫?怕不是城隍庙那个神仙给改的,叫你好转运,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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