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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的空气似乎更紧张了,邢璧简直没有看见她底夫叔的影子,大约他成日夜地为军队筹饷,和办柴米一类的给养,正在忙个不了。狭巷里时常有军队底踪迹,奸淫的把戏,和抢劫的事件,像蚊虫一般的在人们底耳间飞鸣。她每天在憔悴的悲恐中,为不幸的消息所煎熬。
对岸炮火的声音,把Y城也震动了;军队底更替和增置,使城中骚嚷得几乎要天翻地覆的样子。邢璧满怀着无名的恐怖,走到门外去,那时夕阳已没入到城外了;她凝望着城墙上的一层杀气在发抖。忽然,她底身旁有招呼她的声音,她回眸一望,认出是她底夫叔底旧仆阿松;她问他说:
“阿松,你从甚么地方来的呀?”
“啊,娘娘,从T城逃来的!”
“怎么是逃来呢?”
“T城是失守的了,革命军布满全城了。”
“那怎样办呢,这里怕也危险?”
“可不是吗,只隔着一条江,他们很容易冲过来的。”
“到底革命军是怎样的,是不是很厉害的?”
“的确利害的,他们只有一排兵冲进城来,城中底北兵会一起逃得精光呢。”
“他们要抢劫吗?”
“不,不,都是学生军呀,到了城里,他们四处去安慰人民,还对人民说些革命的道理。我们这里汤沸那个小孩子,也在那边!”
“是吗,他做甚么?”
“嗄,他背了皮带,绷了皮腿,做起军官来了!”
“你住在那边不好吗,为甚么要逃回呢?”
“因为我底那家东家,一起搬到上海去了。”
她听得了这个消息了后,心里起劲了不少;回到房间里更无忌惮地昂奋起来。那一夜她虽则通夜没有睡觉,但她底精神似乎比平日格外地健康。
不久就有北兵反攻T城的轰传,城中底军队分了几批渡江过去,确是事实;因此Y城的空气渐渐地和缓了些。但是对于汤沸的谣传,反一天天地蒸腾起来;有的说他是被捕了,有的说他是逃回来了,有的说他要带领了革命军来破城了,有的说他底尸体曾在江边浮过的,总之,他到过T城,充当过革命军官,是没有人置疑的了。最后邢璧听得她底夫叔说,汤沸确实被北兵掳了回来了,关在营房里的军法处。她想,事情怕就这样地结束吧,她又沉落在悲叹的深渊里了。
三
从远处的街道上传来几声壮烈的叫喊,愈传愈近,大约东方已发了白光了。邢璧从酣梦中惊醒过来,狭巷里步踏的足音,很清楚地送到她底耳边,她再不能安睡了。那是一个带着春天同来的黎明,她匆忙地起身,一直转到夫叔底屋子里,屋中空无所有,——这样火速地神不识鬼不知地搬走了,她略略惊疑了一回,然也无暇加以思索。忙地转向门外去,满巷的人众,手里执着青天白日的小旗,像潮来一般地,一群一群地冲过去。
事情太突然了,北军几时退出城去的?革命军几时冲进城来的?在邢璧全不知道。她觉得这个城变了模样了,那些旧时的生活之烦苦的腥恶的痕迹,一起被狂潮淘干净了。遇见每一人,看见每一物,都能使她全身松爽起来,她像被旋风卷到了一处未知的境地。
革命军到后的几天,全城市底居民在汤沸底指挥之下,时时有盛大的集会。邢璧也不再迟疑了,她受了汤沸底指示,每次去参加,去呼喊口号。并且还到妓院里去劝导妓女从良,到尼庵里去劝导尼姑嫁人。她觉着一个人享受的幸福是容易摇动的,被许多人享受的幸福,是不容易推翻的。她满怀的快慰,都寄托在这个热愿里。
她和汤沸的恋爱,公然地展开在城中,不但没有人指摘,并且得到些新人物底赞扬。她预测以后的生活,会一天一天地甜蜜,一天一天地光亮。她决心和他结婚,一切可厌的东西,已藏匿得无影无踪,再没有甚么可以阻止她底前路了。
在结婚的前一天,她在房间里舒齐了一回。随后照了镜子。把自己底发髻拆散,拿起了快剪,把它一叠一叠地剪了下来。又修裁了好久,自己对着自己底容姿,忽地发笑起来,——长时期的期待,终于有这一天,她这样一想,心儿跳跃得连胸脯里也起出一阵无可形容的松痒。
第二天,她奔向一个新辟的大会堂去,中途就有人阻止她;听说有甚么清党的事件发生,汤沸在昨夜半夜里被捕下狱了。她急得无可奈何地回到家里,遇见阿松,挑了一担箱笼包裹回来;他想,莫非夫叔又回到家里了吗?回来得这样快的!她像被冷水浇进了怀里一般地寒颤起来。她急急紧闭了房门,从妆台上拿了一蓬剪下的修长的黑发,周而复转地踱步空想。她所期待的,似乎也趁了狂潮底低落而消失了。她停住了足步一望,窗外仍是旧有的天色,窗内仍是旧有的器物,这一间牢狱一般的冥顽的房间,还没变过些微的样子。只有一蓬修长的黑发,握在她底手里。——那是不再到她底头上了,她伴着眼泪这样想。她又摸了摸头上的短发,觉得要它长得和剪下了的一样的修长,不知道还得经几何年的期待!
(民国)十七年十月三十日初稿
外遇独轮车的遭遇
从W小车站往西北走去,一直到那个偏僻的S镇,大约有二十余里的路程,越走越近村庄田野,这一片荒凉的境地,和邻近的上海那么的外国世界一比:不知道相差了多少个世纪呢。在阿四的简单的梦当中,不曾想到有今天一天会筑通了一条宽广的煤屑路,在这路上常有庞大的汽车公然来往。他也不曾想到有些客人会被汽车吸引了去,管汽车的人从没有向客人们兜生意,而客人们情情愿愿地坐上去,置他所推的独轮车于不顾。他对于这一种遭遇,无可应付,只有吐一声怪异的叹息来了事。
渐渐地他觉得推独轮车的勾当像有做不通的样子,人们对这事物的需要,大约不比往时了,他似乎有这黯淡的觉察。可是他生下来就做这门行业的,家里大大小小的几个人口都要靠他的推车来活命的,在他的责任上是舍不得放松的。无论汽车憧憧地在广道上行驶得怎样起劲,他总是照例推着他的车子往W小车站接客。
在这广道上来往的客人,比前增多了几倍,汽车的生意和他的生意宛然成了一个反比例。起初几天,间或还有他的顾客,似乎不觉得怎样难受。近半个月以来,简直天天空跑一趟,每当夕阳没入了的时分,这广道的边沿上有一团黑影推着空车下乡,容易地认出他是渺小的阿四了。这样的继续下去,他的饥黄的脸色上抹着一层苍黑了。
他每趟空车回家,他的妻总是噜苏地烦个不歇,什么米没有,什么天气冷一类的话,送到他的耳边,弄得他哭笑不得,只有他在归途中对着广道和那些汽车从厌恶的隐情里发出几声毒骂来宣泄他的气愤。
有一天他照例等候在W小车站,一座火车呼呼地自远而来,往这小车站上停住,阿四爬在栏栅上睁大了两眼,在认下车的客人。他瞥见了他的邻人P先生,挟了包裹,杂在人众里下车。这是他的老主顾,立刻有一阵悦意的紧张,浮上他的心头。他等不及P先生的招呼,便奔到一家小茶馆的前面,认出了自己的车子,背了车带,往出口的路上推去。
“P先生,P先生,……”他一头喊一头奔,似乎P先生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消失了去,没有回话给他。他放下了车子,再往上前去找寻,走近了汽车,才看见车窗里贴着一张P先生的脸,他心里不由得起了一阵辛辣的摇颤呆化了去。汽车哺哺地响出它的机声了,他忙的赶上了几步拍着车窗。
“P先生,P先生,P……”他的喊声还没有送入P先生的耳朵,那汽车吃了他的几手巴掌,似乎蒙了一层惊骇,拍拍地朝前开行了。
阿四失了珍宝似的擎起双手,高声的喊起来,并且追赶上去,越追越是离开得远,他只管亡命地奔亡命地喊,足足有二里路的光景,那座不留情的汽车也就停了下来。他再追上去,终于追到了。他气急地乱拍车板,喊P先生下车,P先生探出头来一望,莫名其妙的吃了一惊。
“阿四你来干甚么?”
“你下来,我来推你呀!”
“什么推我,我坐上汽车了……”
“不,不,我要推你。”
“难道你不知我坐汽车?”
“不,不……”他喘着气,发狂一般的还在这样坚执地说下去,连车中的坐客也起了一阵嬉闹,大家对他斥责起来,于是那个伶俐的护路警察用枪柄冲倒了他,把这一桩纠缠告了一段法定的结束。
汽车朝前的走得远远的了,他慢慢地爬了起来,狠狠地握了几拳泥土,向前掷去,随后顿足骂了几声折回去。
那天暗夜里,阿四推着空车,懒洋洋的回家,两只脚一步一步的在走,他心里跟着他步调在想。
“P先生,真不是人!他也坐起汽车来了。”
“混蛋,难道汽车和你妈有勾搭的吗!”
“白白地追了一趟……”
他糊里糊涂思想下去,想到回到家里的时候,又要免不得妻的一场辱骂,他更火勃勃的愤怒起来。
长时间的夜行,在有心事的人们,是不觉得悠久的,鼻官里不自知地在呃呃作响。阿四走近家门,不愿意进去,一直转过去到了他的邻家P先生的门前,他一阵愤激便歇下了车子,握着两拳,往P先生家的紧闭的门上乱打。
“那个那个?”P先生的仆人开了门问。
“是你的老子。”
“阿四吗?你干甚么?”
“是你的老子。……甚么?”
“你疯了吗?”
“疯甚么,找P先生来理论!”
“咦咦?理论甚么?”
“他坐汽车回来的。你看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