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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人的文章,他第一次晓得埃及有金字塔。
他近来往往有这种漠不相关的联络想象,有人说他是忧郁病的症候,他自己很恐惧。他在梦中有时会见未知的爱人,作性的调和。他问过许多朋友,他们也常常犯的;又问过一位研究精神病理的朋友,他说:“生理上的作用,无关紧要;像你那样面有血色,精神健旺,决不是病理的。”他就此安慰了。
他为了到学校近便的缘故,便搬住到白山植物园的后面。没有课的时候,拿了一二本英文诗集,到植物园躺在草地上,朗读几首心爱的诗;和孩子们笑谈一阵,一面自己悲伤小时候的无忧无虑的时代过去了,一面又替孩子们,远虑到十年后也要到烦闷的地步。这里和圣公会很近,他有位女朋友要学英文,他便介绍给E牧师的夫人前学习。E牧师很殷勤的劝他时时来做礼拜。他并不欢喜宗教,从前也曾到过Z桥的礼拜堂做过几次;他想到污浊神圣,不由得心痛复发。他不能推却E牧师的盛情,有时也到圣公会做礼拜,乘此忏悔旧过。他觉得E牧师很有趣,从前也曾交过些外国人,但从未碰见这样奇异的外国人。
I am very glad that you have improved so much in your spirit.①
他连做了三次礼拜,E牧师便用商业招徕的手段,引诱他信教;目光灼灼,笑意满面地对他说这句话。
What it is to be, I don’t learn.②
I am sorry for you.③
E牧师听得秦舟的回答,慢慢地也说了一句无根据的话;似乎一半可惜秦舟的梦梦不醒,一半可惜自己手段的无效。秦舟尤其看出宗教的虚伪,牧师的卑鄙,打定主意不受他们的愚弄了。
“求神不如求己。”
他才想到这里,自己认为异端者,做了几首忏悔的诗,要受“自我”的洗礼求“自我”安慰!
将我昏乱的脑髓,
漂洗得洁白!
将我污浊的血液,
蒸滤得清澈!
忘掉我是败北者,
重上人生的战线。
这是他忏悔诗里祷告“自我”的话。他决意和颓丧绝交,振作精神,譬如死了又活的样子;但他的意志薄弱,究竟战不胜过去的回想。
第一年的暑假他没有回去,第二年的暑假又到了,他不想回国,他的父亲屡次写给信他说:“父母老,弟弟小,回来望望我们!”他于是想到亡母待他自决的一个问题,又突然想到无父的H小姐自己又二十一岁了。“回去罢,回去罢,他们望眼欲穿,都等待着呢!”便搭上归舟,对日本山水说:
“去了,再见!”
山和水像在唱着John H·Payne①《归去来兮》Home! home! sweet home!②的歌声,送他回去。
舟中很热,他坐在吊床上看书,Geoge Moore的Drama in Maslin的书页上,滴了满纸的汗。
半夜里,月明如水,凉风袭人。他独自登上甲板,挽住栏干背诵Wilcox①的《月与海》(Moon and Sea)诗句。
Yor are the moon, dear love, and I the sea:
The tide of hope swells high within my breast
And hides the rough dark rocks of life’s unrest.
When your fond eyes smile near in perigee.
But when that loving face is turned from me.
Low falls the tide, and the grim rocks appear.
And earth’s dim coast-line seems a thing to fear.
You are the moon, dear one, and I’m the sea.②
轮船到上海了,他在船上,精神上很能抵敌肉体上的不安。到了岸上,他欣喜地去望了几个朋友。晚上,他无意之间,踱到闸北的R路。他走到银光里的前面,站住了。又绕来绕去的经过了几次,他像看见Y女士的黑影,伫立在银光里的胡同里,像在怨恨他;于是急急回到旅馆去。
他在上海接触了二三天污浊的空气,回到家里病了。
十三
秦舟回到家里,发了几次寒热病,精神疲乏极了,有时到野外去散步。那时涟秋也回家了,他便与涟秋时时谈些心事;觉得家里有点寂寞,便住到涟秋的家里。
一间高旷而狭长的屋子,靠窗有两座榻,秦舟与涟秋对床睡了,还说不尽许多的话。微小的灯光,静悄悄地听着。
“舟弟,你知道吗?H小姐快要嫁了;十月十日结婚,还有二个月了。”
“嫁给谁呢?”他发问到这里,颤栗得不成样子了。
“嫁给南乡的F君。”
“可不是在县署里当书记的吗?”
“不差,你相识的罢!”
“我和他见过一面,他是一位很漂亮的少年,H小姐一定得意的。”
“这是她的母亲的主意,她并不见有意于F君呢!”
“唉!……”
“实在她等待你呢!”
“涟哥哥,你再不要提起那种话了,我的心儿痛极了。”
“那也没有法子想,我是怪你的自己不好。你前年在上海逛窑子时,H小姐的母亲听得后,对于你也淡的了。”
“涟哥哥,我是现在变了一个半身不遂的人,不愿意H小姐跟我受累;我很愿意H小姐和F君的爱好,得到无量的幸福。”
“舟弟,你今年二十一岁,正是有为的时代;何必为了这件事自咒自怨呢!”
“不,你不知道我的心儿呢!”
秦舟在床上转侧不安,不愿意把哭的声音送到涟秋的耳朵,用一条单被掩住他的面,使他不出声音。
H小姐的住家,和涟秋的家离开不远。有一天,秦舟去看朋友,务必经过她的门前,远远地见H小姐立在门前。他想回去,而H小姐看见了。他不住的颤动地走过去,料H小姐回避他的,可是她也不避。秦舟低倒头想:“招呼的好呢?不招呼的好?”便假装不见,走过她的门前。可奈朋友不在家里,他退回来,H小姐依旧立在门前。
“舟叔叔,你哪时候回来的?”
“噢!H姊姊我没有见你,恕我!我是回来十多天了。”他不好意思的站住了回答她。
“进来请坐一歇罢!”
“谢你,我还有人等着呢!你的妈妈很好吗?”
“谢你,她很好。”
“那末我去了,再会罢!”
他看H小姐长得又大了,素朴的服装,宛然一位未来的,治家有序的贤妇。
他从涟秋的家里回家,弯过鸭舌坞,他走不前了;这是他的母的墓地。夕阳在山,柳树的影儿增长数倍,横卧在地上;黑苍苍的砖坑,经风雨的剥蚀,似乎数百年的古物了。他对了砖坑,洒出许多眼泪。
“母亲啊!你望我读书成名,我竟违背了你教训了。你抚育我到这地位,我但使你失望;料你不会瞑目呢!像我这样的儿子,还活在世界上做什么,你快来领我去罢。”他挥着眼泪,对砖坑说了,听得有招呼他:
“舟弟,你真有孝心,你的母亲在天上,何等快乐!你何必悲伤?天晚了,快回去罢!”一位邻妇在田间种作,望见他在墓前挥泪,特地来安慰他。
他回到家里一个月多了,有一天在书室里,他的父亲掩了佛经,支颐而坐;他的嫡母站在旁边。他的弟弟在帮他整理书籍行装。
“明年早点儿回来!”嫡母说。
“我不想回来,日本山水很好,明年暑假想去旅行。”他回答。
“你明年回来罢!你的父母年纪老了,你还想不到吗?”他的父亲说。“
哥哥明年早点回来,我要你教英文。”他的弟弟说。
“我在外边也很舒服,无庸你们的挂念。”他说。
“还说舒服!日本饭菜,二条生鱼,三片萝卜。你要回来,我望着的呢!”他的嫡母说。
“父母对你说话不差的。你想旅行要紧?还是望父母要紧?”他的父亲说。
“哥哥不回来,我要哭哩!”他的弟弟说。
他离家二年,回来后,家人待他像亲戚一样。但是不到二个月,他又预备回东京了。这便是他和家人分别的一天,涟秋伴他到上海搭上轮船,半夜里从吴淞出口了。
他的病还没有全好,上船后受了风浪,又复发作,时发时愈;路上虽感到无限的苦痛,也算勉强到东京了。
银杏之果银杏之果(8)
十四
秦舟回到东京仍住在白山植物园的后面一家小楼上。他到学校里去上了几天功课,他的病又发作了。医生说他是疟疾,一种流行感冒。他想医生不能知道他疟疾之外,别有所病呢!这是自病自得知了。他天天裹了绒毡躺在席子上;高兴的时候,抽出几本爱读的书乱读一阵,或翻出图集碑版鉴赏一下;不高兴的时候,闭了眼儿,听窗外秋天的雨声。
病里的光阴,他这样一天一天地度过去。他想再没有知心的爱人,送给药来了。买来的药包上,只有某某制药会社,再也寻不到Heart一个字了。而Y女士的影子,立刻现到他的眼前。
“你没有罪,我引诱你的;这是我一个人的罪!我无面再见你了,我可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