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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角人-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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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边吃花菜馅饼边扮演热情仰慕者的角色,询问伊莲的种种,装作感兴趣地点头听她娓娓道来,但心思已经飞到别处,只想着多快才能不失礼地离开,赶最后一班火车回家之前有没有时间回研究室一趟。结果她说的内容,我只听进零星片段,愈来愈狼狈惊慌的感觉挡住了她大部分的话,就像前几天书桌挡住了她大部分的身体。我们的关系似乎正发展出一种没头没尾的特异性质。
  “我很叛逆,真的,”我一度听见她说,“只是大多数人没意识到这一点。” 我点头,眯起眼睛,仿佛欣赏这番微妙又机敏的分析,尽管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讲到这里。
  “是的,我看得出来。”
  “这会不会困扰你?”
  “不会。”
  “所以,我那么做没有错喽?”
  我绞尽脑汁寻找某个回音、某个细微的痕迹,能告诉我她刚刚在讲什么,但想来想去都是她几分钟前那句话——“那人用一根钢棒打她”。就是那句话让我开始心不在焉。一根钢棒……我试图对自己否认这跟我研究室书桌下找到的那根金属棍可能有关,但尽管如此努力,我还是感到一波波奇怪的忧虑感阵阵涌上。
  “一点也没错。”我冒险回答伊莲的问题,“我认为你那么做完全正确。”
  她点头,显然很高兴我赞许她做的事(不管那是什么事),但似乎也因此又陷入另一种困难处境。
  “那我应该怎么告诉他们?”
  “唔……你想怎么告诉他们?”
  “我不确定。有时候我几乎想跟他们说‘去他们的’!”
  “那你就该这么做!”
  对话就这样继续下去:伊莲侃侃而谈,我尽管尽全力想听进去,却仍置身五里雾中。后来,从她看我的神情,以及从刚刚那句飘过去的话语调上扬的模糊印象(在我听来就跟冰箱发出的嗡嗡声一样没法听懂),我意识到她问了我一个问题。
  “怎么样?”一段有点长的暂停之后,她说。
  我忽然想到,此刻身为她所投射的某种形象的我,八成不需要遵守一般理性或持续谈话的小里小气成规。我可以随心所欲说什么做什么,伊莲都会很有弹性地适应我的突发奇想。
  我一手托住她下巴,把她的头朝我拉来。她似乎吓了一跳,但如我预想地默许了这个手势。我吻她的唇,舌头伸进她嘴里探索。我们坐在她饭厅里有黑色污渍的椅子上,离得有点远,无法拥抱;两人交接的头形成一个顶点,下方是铺着地砖的空间。我们接吻时,我脑中翻腾着大量各式各样的东西。我试着专注于身旁这个穿毛衣的躯体,想着卡萝;一时间我几乎真的投入此时此刻的动作,但其他事物随即再度介入,使我分心:我从没写过的那封信;我误认为研究室家具无辜组件的那根钢棍……同时,亲吻仍在继续。我想我迟早会入戏吧——迟早会弄清楚这个吻对我有何意义,又成就了什么,如果有任何意义和成就的话。此时这个吻只对伊莲存在,而从她狂乱激烈的反应看来,她很乐在其中。
  “这就是我的回答。”我说着,抽身站起。
  “我该走了。”
  她抬头眨眼看着我,大惑不解,但没有反对。
  等出租车来的时候,她很快变得垂头丧气。我不按牌理出牌的举止无疑终于让她难过了。我感觉到她很能承担痛苦,可能也很能忍受痛苦。她有种软性的壮伟特质,独自住在这偏远的地方,像大平原上的拓荒女子。尽管我的心早已沿着桑葚街飞到黑暗的校园,手里紧握着106室的钥匙,神经紧张,准备面对可能撞见楚米齐克的震惊,但我对她仍有足够的好感,想离开得优雅一点。
  “我还想再见你。”我说。
  “真的吗?”
  我环抱住她。
  “我们一起出趟门吧,怎么样?去度个周末?”
  她点头。
  “我来安排。”我说。
  我再度吻她,这次感到一波欲望袭来,出人意料地强烈。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她在我心中激起的内疚和怜悯补充了先前感觉不足的地方。随着一阵熟悉的感觉涌来,我的重心从头部往下移。我的嘴和手如今受到另一套要求控制,变得大胆起来。我双手滑过她的乳房,滑下她的裙子,探向她的鼠蹊。
  她稍微挣开一点,注意到我的变化。
  “你在做什么?”
  “这个。”我微笑说道,抱着她双双倒在那张米灰色丹宁布沙发上。在这种时刻,意识的变化总是令我觉得惊异。突然间,我觉得无拘无束。 她以无助迷惑的眼神抬眼望着我。
  “没关系的。”我说。
  “是吗?”
  “我们想要这样已经很久了,不是吗?”
  连我的声音听起来都不一样了,音质突然变得爱玩又大胆,仿佛进入了无可抑制的好心情,身旁的任何人都会无法抗拒地受到感染。 “我不是说只有这样,但是也包括这样……”
  她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非常温和地亲吻她的嘴唇和喉头。她躺在那里没有反应,然后把脸从我脸下转开。
  “不要吗?”我问,咧嘴而笑。“不要吗?”
  “不要!”她说,语调突然坚定起来。
  我再度吻她。
  她朝我皱眉,把我从她身上推开,突兀地从沙发上站起,表情极度不悦。
  不久后我沿着桑葚街大步前进,钥匙比原先想像的更早拿在手里,思绪径自往前飞奔,想着从书桌底下拿出楚米齐克那根棍子之后究竟该怎么办。 当然,第一个念头是拿去报警,告诉警方我对楚米齐克的了解。但我能列出的楚米齐克存在的证据,在纽约警探听来一定很无稽,而想到这里,我开始有些疑虑。没见过那书签、电话费账单、钱币或电脑文档的人,或许不会觉得这些东西的消失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书桌下的藏身之处在他们看来可能只是一个空荡荡的空间。而且对不够世故、无法把某种钓女人的登徒子跟有厌女情结的凶手联想在一起的人而言,那根钢棍可能也没什么大不了。总之,我醒悟到,我可能会被有礼貌地当成疯子。
  因此我决定自己留着那根金属棍,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直到有更实质的证据可以一起拿出来为止。 在某种程度上,我进房时发现的那东西正是实质证据,但不幸的是,它的实质实在太恶心、太令人不快,我完全不可能考虑透露给别人知道。如果说有任何讯息丑恶到将传送讯息的人处决也不足为惜,那么这就是了。那东西放在书桌上,就在我先前把钱留给楚米齐克的位置,被撕破的脏污纸片包围。钞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仿佛由某种梦魇般的反向炼金术变出来的,是一坨金字塔形的棕色物质,生猛恶臭,是一个人能送给另一个人最恶劣的礼物,稠密得仿佛使四周的物体(书籍、文件、电话、订书机)都有种试探性的抽象意味。 我大吃一惊,没开灯,没关门,走近那形状扭曲的一坨,那东西在校园灯光的微弱照射下发着可怕的光亮。
  至少这坨反物质是在吸墨垫上,不需要直接接触便可移除。包围着它的那些脏污碎纸仿佛来自冥界的折纸作品,是安珀的文章,或者该说是她文章的残余部分。我拿起吸墨垫,尽可能稳稳端着,连碰都不想被那些肮脏皱烂的纸片碰到一下。我左侧那两张凑在一起的书桌对我散发出阴沉的压力。我走向门口,走上走廊。如果俗世的某些行动真的在其他地方——性灵的世界——具有真实意义,那么这个行动一定就是。我走向男厕,非常努力要对自己此时此刻所做的事表现得无动于衷。不让这个事件在我心中占有一席之地,这一点似乎相当紧急而重要。现在是晚上,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此时此刻,这事件曾发生过的所有痕迹即将名副其实地付诸流水。我告诉自己,这就等于它根本没发生过。走廊阴暗犹如墓穴,只有每隔一长段距离一盏低瓦数的夜灯照明,我几乎可以相信自己并不真正在这里,而是在别的地方,梦见这一切,就像我有时候确实会梦见这类事情一样。来到男厕,借塑料垃圾桶和马桶之助,我处理掉所有东西,包括吸墨垫。我回到研究室,惊恐已经被沉重的疲惫取代,我觉得心力交瘁,意志消沉。要是楚米齐克在这里,那就这样吧。我打开灯,开窗让依旧残存的臭味散去,然后走向那两张书桌,用力敲了一下表示警告,然后拉开。他不在那里。
  然而,那根金属棍也不见了。


  独角人 第7章
  第二天午餐时间,我进系办拿信,看见安珀正在复印东西。她以惺忪的眼神注视我,眼皮似乎被色如玉米须的浓密睫毛坠得睁不太开。一时间我以为我们或许不用交谈,但在她表面迟滞淡然的表情下,一股热切的注意力开始朝我涌来,我再度有那种熟悉的感觉,觉得站在她面前的自己有必要作出解释。
  “听着,我……”我狼狈地说,“我还没时间读——读你的东西……”
  “哦,没关系。”她的声音遥远但令人安心,像不属于这个尘世的乐句随着微风吹过。她转回去继续复印。
  我信箱里有一张没署名的纸条,写着一句拉丁文: ATROCISSIMUM EST MONOCEROS。译注:语出公元3世纪罗马作家朱利厄斯·索林诺斯(Julius Solinus)作品《奇妙事物大全》(Collectanea rerum memorabilium,其内容几乎全袭自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的《自然史》),意为“最残酷者乃独角兽”。相关的详细内容将在下一章谈及。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其中明显的敌意(想来是继昨夜那粗鄙的生理攻势之后,挑衅暧昧的追击)劈向我,仿佛黑暗中挥来的鞭子,我几乎真的感觉到身体被抽打刺痛。我看向安珀,想说些什么,想嘶鸣出愤恨的抗议,想听见另一个人同感义愤填膺的安慰。然而再度思索,我明白安珀不是听我倾诉的合适对象。我沉默地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一时间很遗憾人有责任必须随时随地克制自己(尽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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