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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集-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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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替我拔指甲的时候,我整条右臂突然麻掉了,一点也不知道痛。刘伟也跟我说过,有好几年,他一点嗅觉也没有。”
  “对了,刘伟呢?神童怎么样了?”
  “他比高宗汉乖觉得多,学会了见风转舵,所以许多运动都躲了过去,一直在上海龙华路第二肥料厂当工程师。文革一来,也挨了!给下放到安徽合肥乡下,挑了三年半的粪。他人又小,一个大近视,粪桶压在背上,寸步难行,经常泼得一身的粪,一头一背爬满了蛆。他说,他后来进厕所,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吕芳和吴振铎相视摇着头笑了起来。
  “在里头,我们都练就了一套防身术的,”吕芳笑叹道,“刘伟把这个叫做什么来着?对了!‘金钟罩铁布衫’!神童真是个宝贝。”
  “你的咖啡凉了,我再去温些热的来。”吴振铎起身拿起银亚。
  “够了,不能再喝,”吕芳止住他道,“再喝今晚真要失眠了。”
  “吕芳,你出来后,检查过身体么?健康情形如何?”吴振铎关注地问道。
  “我一直有高血压毛病,前两个月还住过院。医生告诉我,我的心脏有点衰弱。”
  “你的心脏也不好么?”
  “全靠得了病,”吕芳笑道,“才请准退休,设法出来。我向我们组织申请了四年,才申请到许可证。”
  “吕芳,你现在——生活还好么?”吴振铎试探着问道。
  “我现在跟我姐姐住在一起,是她申请我出来的,她对我很照顾,”吕芳说着,低下头去看了一看手表,沉吟了一下,说道,“振铎,今天我来,有一件事想请你帮个忙,可以么?”
  “当然可以!”吴振铎赶紧应道。
  “你能不能借给我两千块钱——”
  吴振铎正要开腔,吕芳却忙阻止他道:
  “不过有一个条件:你一定要答应让我以后还给你,等我身体好些,也许再找些学生,教教钢琴什么的,慢慢凑出来。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借了。”
  “好的。”吴振铎迟疑着应道,他立起了身来,走到客厅一角大写字台前,捻亮台灯坐下,他打开抽屉,取出了支票簿,写了一张两千块的支票,他又拿出一只蓝信封,把支票套进里面,才拿去递给吕芳。
  “谢谢,振铎。”吕芳也立起身来,接过信封,随手塞进了衣袋里。
  “吕芳——”
  吕芳径自走向大门,吴振铎赶紧跟了过去。
  “我的大衣呢?”吕芳走到门口,回头向吴振铎笑道。
  吴振铎从壁橱里,把吕芳那件深灰色的大衣取了出来,替吕芳披上,他双手轻轻地按到了吕芳的肩上。
  “吕芳,”吴振铎低声唤道,“我在RussianTearoom订了一个座。我请你去吃顿晚饭好么?那家白俄餐馆的菜还不错,地方也优雅,我们再好好谈谈,这次见面,真是难得。”
  “不了,振铎,”吕芳回转身来,一面扣上大衣,“今天也谈够了。而且我还跟我姐姐约好,一块儿吃饭的,就在这里转过去,百老汇上一家中国餐馆。”
  “吕芳,要是你早跟我联络上就好了,让我来医治你,你到我楼下诊所来好么?我替你彻底检查一次。”
  “振锋——”吕芳垂下了头去,幽幽说道,“其实一年前,我一到纽约就查到你的地址了。”
  “噢,吕芳!”
  “老实跟你说吧,振铎,”吕芳抬起头来,脸上微微地抽搐着,“本来我是不打算再跟你见面了的,这次回到纽约,什么老朋友也没有去找,只想静静地度过余生。我实在需要安静,需要休息,可是身子又偏偏不争气,病倒在医院里,用了一大笔钱,都是我姐姐垫的,她的环境,也并不很好,我不想拖累她,所以只好来麻烦你。”
  “吕芳!”
  “我现在生活很满足,真的很满足,我在里头多年梦寐以求的愿望,终于达到了:又回到了纽约来。振铎,我并没有你想像那样勇敢,有两三次,我差点撑不下去了。可是——我怕死在那个地方,看到高宗汉那种下场,在自己的国家里,死无葬身之地,实在寒透了心。”
  吴振铎送吕芳走出枫丹白露大厦,外面已经暮霭苍茫了;中央公园四周高耸入云的摩大大楼,万家灯火,早已盏盏燃起,迎面一阵暮风,凛凛地侵袭过来,冷得吴振铎不由得缩起脖子,连连打了两个寒噤,他下楼时,忘记把外衣穿上了。吕芳将大衣领子翻起,从大衣口袋中拿出一块黑纱头巾把头包了起来。
  “吕芳——”
  中央公园西边大道上,七八点钟的人潮汹涌起来,吕芳那袭飘飘曳曳的深灰大衣,转瞬就让那一大群金黄奶白各色秋褛淹没了,吴振铎在曼哈顿那堆瑰的夜色里,仁立了很久,直到他脸上给冻得发了疼,才转身折回枫丹白露大厦。
  “外面冷呵,吴医生。”穿着红色制服的守门黑人替吴振铎打开了大厦的玻璃大门。
  “谢谢你,乔治,”吴振铎说道,他搓着双手,“真的,外面真的很冷。”
                         《八方》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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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尹雪艳白先勇一尹雪艳总也不老。十几年前那一班在上海百乐门舞厅替她棒场的五陵年少,有些天平开了顶,有些两鬓添了霜,有些来台湾降成了铁厂、水泥厂、人造纤维厂的闲顾问,但也有少数却升成了银行的董事长、机关里的大主管。不管人事怎么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在台北仍旧穿着她那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一径那么浅浅的笑着,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尹雪艳着实迷人。但谁也没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尹雪艳从来不爱擦胭抹粉,有时最多在嘴唇上点着些似有似无的蜜丝佛陀;尹雪艳也不受穿红戴绿,天时炎热,一个夏天,她都浑身银白,净扮的了不得。不错,尹雪艳是有一身雪白的肌肤,细挑的身材,容长的脸蛋儿配着一付俏丽甜净的眉眼子,但是这些都不是尹雪艳出奇的地方。见过尹雪艳的人都这么说,也不知是何道理,无论尹雪艳一举手、一投足,总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风情。别人伸个腰、蹙一下眉,难看,但是尹雪艳做起来,却又别有一番妩媚了。尹雪艳也不多言、不多语,紧要的场合插上几句苏州腔的上海话,又中听、又熨贴。有些荷包不足的舞客,攀不上叫尹雪艳的台子,但是他们却去百乐门坐坐,观观尹雪艳的风采,听她讲几句吴侬软话,心里也是舒服的。尹雪艳在舞池子里,微仰着头;轻摆着腰,一径是那么不慌不忙的起舞着;即使跳着快狐步,尹雪艳从来也没有失过分寸,仍旧显得那么从容,那么轻盈,象一球随风飘荡的柳絮,脚下没有扎根似的。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艳她自己的拍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尹雪艳迷人的地方实在讲不清,数不尽,但是有一点却大大增加了她的神秘。尹雪艳名气大了,难免招忌,她同行的姐妹淘醋心重的就到处吵起说:尹雪艳的八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轻者家败,重者人亡。谁知道就是为着尹雪艳享了重煞的令誉,上海洋场的男士们都对她增加了十分的兴味。生活优闲了,家当丰沃了,就不免想冒险,去闯闯这颗红遍了黄浦滩的煞星儿。上海棉纱财阀王家的少老板王贵生就是其中探险者之一。天天开着堑新的开德拉克,在百乐门门口候着尹雪艳转完台子,两人一同上国际饭店二十四楼的屋顶花园去共进华美的宵夜。望着天上的月亮及灿烂的星斗,王贵生说,如果用他家的金条儿能够搭成一道天梅,他愿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弯月牙儿掐下来,插在尹雪艳的云鬓上。尹雪艳吟吟地笑着,总也不出声,伸出她那兰花般细巧的手,慢条斯理地将一枚枚涂着俄国乌鱼子的小月牙儿饼拈到嘴里去。王贵生拼命地投资,不择手段地赚钱,想把原来的财富堆成三倍四倍,将尹雪艳身边那批富有的逐鹿者一一击倒,然后用钻石玛瑙串成一根链子,套在尹雪艳的脖子上,把她牵回家去。当王贵生犯上官商勾结的重罪,下狱枪毙的那一天,尹雪艳在百乐门停了一宵,算是对王贵生致了哀。最后赢得尹雪艳的却是上海金融界一位热可炙手的洪处长。洪处长休掉了前妻,抛弃了三个儿女,答应了尹雪艳十条条件。于是尹雪艳变成了洪夫人,住在上海法租界一幢从日本人接收过来华贵的花园洋房里。两三个月的工夫,尹雪艳便象一株晚开的玉梨花,在上海上流社会的场合中以压倒群芳的姿态绽发起来。尹雪艳着实有压场的本领。每当盛宴华筵,无论在场的贵人名媛,穿着紫貂,围着火狸,当尹雪艳披着她那件翻领束腰的银狐大氅,象一阵三月的微风,轻盈盈地闪进来时,全场的人都好象给这阵风熏中了一般,总是情不自禁地向她迎过来。尹雪艳在人堆子里,象个冰雪化成的精灵,冷艳逼人,踏着风一般的步子,看得那些绅士以及仕女们的眼睛都一齐冒出火来。这就是尹雪艳:在兆丰夜总会的舞厅里、在兰心剧院的过道上,以及在霞飞路上一幢幢侯门官府的客堂中,一身银白,歪靠在沙发椅上,嘴角一径挂着那流吟吟浅笑,把场合中许多银行界的经理、协理、纱厂的老板及小开,以及一些新贵和他们的夫人们都拘到眼前来。可是洪处长的八字倒底软了些,没能抵得住尹雪艳的重煞。一年丢官,两年破产,到了台北连个闲职也没捞上。尹雪艳离开洪处长时还算有良心,除了自己的家当外,只带走一个从上海跟来的名厨司及两个苏州娘姨。二尹雪艳的新公馆落在仁爱路四段的高级住宅区里,是一幢崭新的西式洋房,有个十分宽敞的客厅,容得下两三桌酒席。尹雪艳对她的新公馆倒是刻意经营过一番。客厅的家俱是一色桃花心红木桌椅。几张老式大靠背的沙发,塞满了黑丝面子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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