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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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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唱诗班今天在教堂里练习,他们教会里的人,看了太鲜艳的衣料怕不喜欢。”睨儿依言寻
出一件姜汁黄朵云绉的旗袍,因道:“我又不懂了。你又不信教,平白去参加那唱诗班做什
么?一天到晚的应酬还忙不过来,夜里补上时间念书念到天亮。你看你这两个礼拜忙着预备
大考,脸上早瘦下一圈来了!

  何苦作践自己的身体!”薇龙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来,让睨儿给她分头路,答道:“你
说我念书太辛苦了。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面应酬,无非是碍在姑妈面上,不得不随和些
。我念书,那是费了好大的力,才得到这么个机会,不能不念出些成绩来。”睨儿道:“不
是我说扫兴的话,念毕了业又怎样呢?

  姑娘你这还是中学,香港统共只有一个大学,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
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学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薇龙道:

  “我何尝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活到哪里算到哪里罢。”睨儿道:

  “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气。我替你打算,还是趁这交际的机会,放出眼光来拣一个合式
的人。”薇龙冷笑道:“姑妈这一帮朋友里,有什么人?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轻人,就是
三宫六嫔的老爷。再不然,就是英国兵。中尉以上的军官,也还不愿意同黄种人打交道呢!
这就是香港!”睨儿扑嗤一笑道:

  “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饶是排不过时间来还去参加唱诗班;听说那里面有好些大学生。
”薇龙笑了一笑道:“你同我说着玩不要紧,可别认真告诉姑妈去!”睨儿不答。薇龙忙推
她道:

  “听见了没有?可别搬弄是非!”睨儿正在出神,被她推醒了,笑道:“你拿我当作什
么人?这点话也搁不住?”眼珠子一转,又悄悄笑道:“姑娘你得留神,你在这里挑人,我
们少奶眼快手快,早给自己挑中了一个。”薇龙猛然抬起头来,把睨儿的手一磕磕飞了,问
道:“她又看上了谁?”睨儿道:“就是你们唱诗班里那个姓卢的,打网球很出些风头;是
个大学生吧?对了,叫卢兆麟。”薇龙把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不言语,半晌才道:“你怎
么知道她”睨儿道:“哟!我怎么不知道?要不然,你加入唱诗班,她早就说了话了。
她不能让你在外面单独的交朋友;就连教堂里大家一齐唱唱歌也不行。那是这里的规矩。要
见你的人,必得上门来拜访,人进了门,就好办了。这回她并不反对,我就透着奇怪。上两
个礼拜她嚷嚷着说要开个园会,请请你唱诗班里的小朋友们,联络联络感情。后来那姓卢的
上马尼拉去赛球了,这园会就搁了下来。姓卢的回来了,她又提起这话了。明天请客,里头
的底细,你敢情还蒙在鼓里呢!”薇龙咬着牙道:“这个人,要是禁不起她这一撮哄就入了
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睨儿道:“姑娘傻了。天
下老鸦一般的黑,男人就爱上这种当。况且你那位卢先生年纪又轻,还在念书呢,哪里见过
大阵仗。他上了当,你也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几分交情,趁早给他个信儿,让他明天别
来。”薇龙淡淡的一笑道:“交情!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当下也就罢了。

  次日便是那园会的日子。园会这一举,还是英国十九世纪的遗风。英国难得天晴,到了
夏季风和日暖的时候,爵爷爵夫人们往往喜欢在自己的田庄上举行这种半正式的集会,女人
们戴了颤巍巍的宽帽檐的草帽,佩了过时的绢花,丝质手套长过肘际,斯斯文文,如同参与
庙堂大典。乡下八十里圆周内略具身份的人们都到齐了,牧师和牧师太太也叨陪末座。大家
衣冠楚楚,在堡垒遗迹,瓦砾场中踱来踱去,僵僵地交换谈话。用过茶点之后,免不了要情
商几位小姐们,弹唱一曲《夏天最后的玫瑰》。香港人的园会,却是青出于蓝。

  香港社会处处模仿英国习惯,然而总喜欢画蛇添足,弄得全失本来面目。梁太太这园会
,便渲染着浓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来高福字大灯笼,黄昏时点上了火,影影绰绰
的,正像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少的道具。灯笼丛里却又歪歪斜斜插了几把海滩上
用的遮阳伞,洋气十足,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丫头老妈子们,一律拖着油松大辫,用银盘子
颤巍巍托着鸡尾酒,果汁,茶点,弯着腰在伞柄林中穿来穿去。

  梁太太这一次请客,专门招待唱诗班的少年英俊,请的陪客也经过一番谨慎选择,酒气
醺醺的英国下级军官,竟一个也没有,居然气象清肃。因为唱诗班是略带宗教性质的,她又
顺便邀了五六个天主教的尼姑。香港的僧尼向来是在交际场上活动惯的,交接富室,手段极
其圆活。只是这几位师太都不是其中的佼佼者,只会说法文与拉丁文;梁太太因薇龙在学校
里有法文这一课,新学会了几句法文,便派定薇龙去应酬她们。

  薇龙眼睁睁看着卢兆麟来了,梁太太花枝招展地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在太阳里眯缝
着眼,不知说些什么。卢兆麟一面和她拉着手,眼光却从她头上射过来,四下的找薇龙。

  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见了薇龙;一双眼睛,从卢兆麟脸上滑到薇龙脸上,又从薇龙
脸上滑到卢兆麟脸上。薇龙向卢兆麟勉强一笑。那卢兆麟是个高个子,阔肩膀,黄黑皮色的
青年;他也就向薇龙一笑,白牙齿在太阳里亮了一亮。那时候,风恰巧向这面吹,薇龙依稀
听得梁太太这样说:“可怜的孩子,她难得有机会露一露她的法文;我们别去打搅她,让她
出一会儿风头。”说着,把他一引引到人丛里,便不见了。

  薇龙第二次看见他们俩的时候,两人坐在一柄蓝绸条纹的大洋伞下,梁太太双肘支在藤
桌子上,嘴里衔着杯中的麦管子,眼睛衔着对面的卢兆麟,卢兆麟却泰然地四下里看人。

  他看谁,薇龙也跟着看谁。其中惟有一个人,他眼光灼灼地看了半晌,薇龙心里便像汽
水加了柠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儿。他看的是一个混血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她那皮
肤的白,与中国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
阴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润的猩红的厚嘴唇,美得带些肃杀之气
;那是香港小一辈的交际花中数一数二的周吉婕。据说她的宗谱极为复杂,至少可以查出阿
拉伯,尼格罗,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种血液,中国的成份却是微乎其微。周吉婕年
纪虽小,出山出得早,地位稳固;薇龙是香港社交圈中后起之秀,两人虽然不免略含敌意,
还算谈得来。

  这会子薇龙只管怔怔地打量她,她早觉得了,向这边含笑打了个招呼,使手势叫薇龙过
来。薇龙丢了个眼色,又向尼姑们略努努嘴。尼姑们正絮絮叨叨告诉薇龙,她们如何如何筹
备庆祝修道院长的八十大庆,忽然来了个安南少年,操着流利的法语,询问最近为孤儿院捐
款的义卖会的盛况。尼姑们一高兴,源源本本把港督夫人驾临的大典有声有色地描摹给他听
,薇龙方得脱身,一径来找周吉婕。

  周吉婕把手指着鼻子笑道:“谢谢我!”薇龙笑道:“救命王菩萨是你差来的么?真亏
你了!”正说着,铁栅门外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睨儿笑盈盈地拦着一个人,不叫他进
来,禁不住那人三言两语,到底是让他大踏步冲了进来了。薇龙忙推周吉婕:“你瞧,你瞧
,那是你令兄么?我倒没有知道,你还有个哥哥。”吉婕狠狠地瞅了她一眼,然后把眉毛一
耸,似笑非笑地说道:“我顶不爱听人说我长的像乔琪乔。我若生着他那一张鬼脸子,我可
受不了!趁早嫁个回回教的人,好终年蒙着面幕!”薇龙猛然记起,听见人说过,周吉婕和
乔琪乔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这里面的详情,又是“不可说,不可说”了。难怪吉婕讳莫如深
。于是自悔失言,连忙打了个岔,混了过去。

  谁知吉婕虽然满口地鄙薄乔琪乔,对于他的行动依然是相当地注意。过不了五分钟,她
握着嘴格格地笑了起来,悄悄地向薇龙道:“你留神看,乔琪老是在你姑妈跟前转来转去,
你姑妈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意地在她面前卖俏,这下子老太太可真要恼了!”薇龙这一看
,别的还没有看见,第一先注意到卢兆麟的态度大变,显然是和梁太太谈得渐渐入港了。两
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线穿成一串似的,难解难分。卢兆麟和薇龙自己认识的日子不少
了,似乎还没有到这个程度。

  薇龙忍不住一口气堵住喉咙口,噎得眼圈子都红了,暗暗骂道:“这笨虫!这笨虫!男
人都是这么糊涂么?”再看那乔琪乔果然把一双手抄在裤袋里,只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
踱来踱去,嘴里和人说着话,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风一五一十地送了过来。
引得全体宾客连带的注意了梁太太与卢兆麟。他们三个人,眉毛官司打得热闹,旁观者看得
有趣,都忍不住发笑。梁太太尽管富有涵养,也有点垴坼不安起来。她把果子汁的杯子一推
,手搭在椅背上,远远的向薇龙使了个眼色。薇龙向乔琪乔看看,梁太太便微微点了个头。
薇龙只得抛下了周吉婕,来敷衍乔琪乔。

  她迎着他走去,老远的就含笑伸出手来,说道:“你是乔琪么?也没有人给我们介绍一
下。”乔琪乔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那里微笑着,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
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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