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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6期-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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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她双目失明以来,还从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一样,她那么希望自己能看到。她很心急,直到眼泪掉了下来,将她混浊的眼睛洗干净。于是,她好像就真的看见了他。这一年多来,他的足迹踏遍四周许许多多的岛屿,直至热带的烈日侵蚀他的眼瞳,晒白他的头发,黧黑他的皮肤……但无论他怎么变,那些气息依旧跟随着他。她将它们一点点从他陌生的身体上采撷下来。她的爱人就这样活了过来。 
  她靠着树,慢慢蹲下来。一个士兵立刻警惕地走过来,举起长刀在她的面前挥舞了几下,示意她必须站着听他们的首领讲话。其实春迟什么也没想做,她只是忽然感到很虚弱。绷紧的身体忽然松弛下来,再也站不住。士兵用尖刀抵住她的腰,骆驼的眼睛朝她这边瞥了一眼。只是一眼,便迅速将眼睛移开了。他并没有认出她,在他的眼里,她只是个不安分的囚徒。 
  她重新站起来,蹙眉向骆驼看去。眼泪干涸,骆驼从她的视网膜里消失了。 
  他的讲话终于结束。站在春迟身后的苏迪亚有一半华人血统,但因为母亲是巫族人,所以通晓马来语。他凑到春迟的耳边,为她解释道: 
  “岛上残余的翁格军队还未消灭,接下来大概还会有连番的杀戮。今夜,他和他的士兵就在岛上安营扎寨了。”春迟回头对着苏迪亚点了点头。 
  苏迪亚并未发现春迟神情异样。这个高瘦的男孩儿,半年前与春迟相识,是春迟在这小岛上唯一的朋友。 
   
  2 
  讲话结束后,人群逐渐散去,只有她仍旧靠在那棵渺椤树下。下雨了。要知道雨水已经很久没有来过此地了。旱季大慨要结束了,——现在是几月了?七月还是八月?骆驼,我们究竟有多久没见了? 
  春迟坐在桫椤树裸露在外面的根系上,她觉得无力,不得不用手撑住地面。 
  苏迪亚从春迟身后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 
  “我去打听了一下,士兵们今晚就驻扎在海边,我们今天可能没法出海了。” 
  “嗯”春迟迟轻轻应了一声,语调中带着几丝沮丧。 
  “但昨天我们拣到的贝壳还剩下一些。你今天可以用。” 
  “嗯。”春迟又应了一声。苏迪亚扶起她,向着他们的住所走去。 
  半年前春迟被苏迪亚收留,住在他的那座用柚术建造的小屋里。班达岛的泥土十分潮湿,房子总要高高地架在空中,才能牢同。在他们房子的背后,有一片茂密的树林。她随他去那里埋过死去的许多动物,——野兔、野猫、蜥蜴……这个十八岁的男孩自幼父母双亡,他已潜心皈依佛教,心地纯善,从不杀生。自与他结伴生活,春迟再也没有吃过烤熟的动物。这样的生活清寡平淡,醒着就如睡着一般,日子倏忽就从手间流过。 
  苏迪亚推开门,点着一支火把。春迟推开藤条编织的屏风,回到那一半属于她的屋子里。只有一张草床,被形形色色的贝壳占据着,她已经无法睡在上面。床边的那张毡毛毯就是她夜晚栖身的地方。在苏迪亚的帮助下,她将墙上的窗户封起来了。她要严严实实的黑暗,日以继夜的黑暗。 
  阻隔阳光、杂音、人间烟火的味道,春迟将自己关在封闭的房间里,无数次抚摸她的贝壳。红花宝螺、赤旋螺、三彩捻螺、玫瑰千手螺……她小心翼翼地用刻刀去掉附生在贝壳表面的珊瑚虫和海藻松散,然后一遍遍冲洗,长时间的浸泡……一枚清除干净的贝壳,表面光滑,纹棱楚楚,手指抚过时,宛如琴弦拨动,奏出悦耳的音符。春迟闭目倾听,只觉眼前闪过一道亮光,破出一条甬道,狭长而深邃,探身走下去,只觉得每一步都有幢幢的回声,有水滴石穿的声音,有万物花开的声音,有欢笑,有啼哭,她的手指越拨越快,仿佛怎么也无法停歇下来。这样,她获得的记忆通常并不完整,有时是从童年的某一日忽然进入,有时是从少年时,有时已经结婚生子,有时甚至垂暮矣矣。然而一旦进入,绝无中途退出的可能。记忆的力量无比强大,像吸盘一样将人吸在上面。除非走到记忆的末端,不然没有办法脱离这段记忆。 
  苏迪亚见到春迟的时候,春迟看起来已与常人不同。她双目失明,眼睛上有令人害怕的血痂。很怕见光,在日光底下站上不久,双眼就会涌出泪水。她神情古怪,时而哀怨,时而躁犴,有时看起来很柔弱,转瞬问却义变得十分刚烈。苏迪亚收留下她,她每日去海边拾捡贝壳,有时收获甚微,她便独自乘船出海打捞。捧着贝壳归来的春迟,眼睛里总有些平日里从未见到过的神采。至于她拿着贝壳回到她那半间狭促的房间里究竞做了什么,苏迪亚一无所知。 
  苏迪亚很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春迟双眼失明之后,出海打捞贝壳以及打磨清洗它们变成了很难的事,她是决不会将自己的秘密告诉苏迪亚的。 
  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知道了春迟的秘密。这真是一个令他震惊的秘密,听得他瞠目结舌。苏迪亚迷惑地问: 
  “可是大海里有无穷无尽的贝壳,你就算穷尽一生也打捞不完。何况你打捞上来这么多的贝壳,义怎么知道哪枚贝壳里的记忆是你丢失的呢?” 
  “所以要把这些贝壳中的记忆,都吸纳进我的头脑。”春迟干脆地说道。 
  苏迪亚大惊,他怔怔地看着春迟,良久才说: 
  “你疯了吗?一个人的头脑怎么能容纳如此多的记忆呢?这样下去你会崩溃的。” 
  “我没有别的办法。”春迟痛苦地摇头。 
  “这是多么愚蠢的办法,相信除了你,再不会有人愿意尝试。在找到丢失的记忆之前,你已经失去常人的心智了。” 
  “也许。” 
  “值得吗?就为了那个男人的一句话。你要知道,那也许只是他的借口。他是峇峇人,又是首领,一定是瞧不起华人的。又怎么会和一个华族女子生活在一起?你难道想不明白吗?” 
  “我明白。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想试一试。现在,我丢失了这段属于我们两个的记忆,是亏欠于他的,但若找到记忆,他仍不肯要我,便是他亏欠于我了。” 
  “你努力上几年,十几年甚至更久,那时方知是他亏欠于你,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你穷尽一生,只是为了要这样一个答案吗?这个答案有如此重要吗?” 
  “对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的确很重要。” 
  苏迪亚非常喜欢看春迟那副痴迷的样子,迷蒙的眼睛,紧咬的嘴唇,还有那永不气馁的小下巴……虽然这痴迷与自己并无关联,而是牵系在遥远之处一个甚至毫无察觉的男人身上。他们终于不再探讨亏欠的问题,苏迪亚不想为难她,转换了话题: 
  “你收集贝壳有些时日了,那么……你的头脑中,已经充满许多人的记忆了?” 
  “是的。许多记忆。” 
  苏迪亚走到春迟面前,伸出手抚摸她的额头。这苍白而空旷的额头,就像大海中央冰冷的礁石,默默地经受着海浪剧烈的拍打,纹丝不动。春迟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一年多前,是的,是骆驼在抚摸她的额头。男人们似乎都喜欢她的额头,饱满,装满故事的额头。她感觉到面前男孩唐突的气息。她轻轻躲闪开他的手。 
  苏迪亚感到难堪,他转过头去,问: 
  “那些记忆,都是怎样的呢?” 
  “痛苦,全部都是痛苦。不知为何,留存在每个人记忆深处的,几乎都是痛苦。” 
  “怪不得你夜晚总是从噩梦中惊醒。” 
  二人陷入沉默。苏迪亚明白,所有的劝诫都是无效的,春迟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出去很远,任何的呼唤她都听不见了。她现在只是需要帮助,当她一天比一天疲倦和虚弱的时候。 
  善良的佛教徒决心全心全意帮助春迟,找寻那枚藏有她记忆的贝壳,——虽然这听起来是一件多么荒诞的事。 
  但我们必须相信那些微茫的事,它们是遥远又绮丽的仙境,它们是残弱又明亮的火种。苏迪亚这样对自己说。 
  他是郑和船队中的一名海员。船队遇难后,他一个人流落到这个小岛。岛上有个马来人的部落,男人穿着裙子,但很凶猛。女人对他很好,给他野果和糕饼吃。总体来说,这里的人们都是慵懒的。他后来决定留下来是因为小岛实在非常安静,气候也不错,在湿季到来的时候,颇有几分中国江南的味道。 
  他是在跟当地女人学酿酒的时候,和那个叫敏蒂的姑娘搞在一起的。她是典型的巫族人,塌鼻梁,大眼阔嘴,身材丰满。他和她好了之后,就住到了她的家里。她的父母不甚喜欢他,因为他不会打猎,也不信仰伊斯兰教。他被带到山上学习猎杀动物,又被带到寺庙参加仪式。他不太会说马来语,没有人与他说华语,于是他变得越来越沉默。 
  他偷偷在他和敏蒂的房间里摆了妈祖像。敏蒂生育的时候难产,他在妈祖像前跪了一夜,但她还是死去了。 
   
  3 
  所以惟有如此,饥不择食地吞噬所有找寻到的记忆。每一次,春迟都热切地盼望着,希望从这一枚贝壳中可以攫出那颗属于她的遗珠,那定然是最璀璨的一颗珍珠,圆润,饱满,流溢着欢爱的光彩。 
  眼睛是被春迟自己弄瞎的。苏迪亚后来才知道。视觉一直妨碍着她,眼前的光像火焰一样乱窜,令潜心钻研贝壳的她方寸大乱。她用布蒙住眼睛,封严房间,都没有办法将光完全隔绝。她需要一道更密闭的屏障。 
  世间的尘埃和污秽总是太多了,她要用一层屏障将自己保护起来。 
  铁针在火上烧,她坐在火堆前发愣。火将铁针烤得吱吱作响,火苗在针上翻滚,她这才回过神来。她用衣服缠住手,慢慢地捏起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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