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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那么白,在不舍吗?她说的话那么凄婉,在痛苦吗?
百里无忧的心,说不出的烦躁,仿佛有一只手在胸膛里慢慢搓揉他的心肝脾肺,他咬咬牙,不想理会这些情绪。
在筷子上待了许久的栀子糕终于送到了唇边,花瓣似的唇轻启——
薛阿蛮的脸,白得快要变成雪——眼睛黑黝黝的,就像那冰冷的浣剑池——她张了张嘴,却像有什么掐住了她的喉咙,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就像一场梦魇,她扑上去把那些甜香四溢的糕点统统扫到了地上,一番动作带出了急泪,“不要吃……”她哽咽着说,“不能吃——”
百里无忧脸色刹那间变了,“为什么不能吃?”
难道她的反常、她的异样,不是因为将要来临的离别吗?
难道是因为……
“有毒……”
这两个字颤巍巍从薛阿蛮嘴里吐出来,说完这两个字,她整个人都虚脱了,沿着桌面滑坐在地上。
有毒。
鹤顶红。
天下间的剧毒。
它猛烈而娇艳。
只要服下,便能立刻终结一条性命。皇宫里用它来毒死犯了不可饶恕之罪的妃嫔以及大臣。
而她,拿来对付一个跟她说说笑笑度过了几个月光阴的人。
虽然他时不时会冒犯她、虽然他难得真心对她、虽然他表面纯真无忧实际凄清阴冷,但,这几个月的时间,她是过得愉快的。
从这里望过去,院子里的蝴蝶在花间飞过。白墙灰瓦之上,天空那么蓝,蓝得让人的心都要醉了…… “甜点里有毒,因为我留在你身边的目的,就是要杀你。”
事实的真相从她嘴里慢慢地呈现,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那遥远的蓝天之上,“但是现在,我不想杀你了。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美丽的,怎么能因为个人的怨恨而去终结别人的生命呢?”
她喃喃地说着,慢慢地站了起来。似是解开了心中缚得最深的那个结,她的娴静、她的典雅、她的端庄……随着站起来的姿势,与生俱来的气质慢慢地回到了身上。
她抬眼望向百里无忧的瞬间,脸上一片清淡祥和。肌肤重新焕发玉一样的光彩,白皙里透出一层粉粉的光晕,映着玉石样的眼眸,整个人像一团嵌在晨曦里的仕女画,面容恬淡、神情娴雅,看上去竟有说不出的美好。
百里无忧有片刻的痴怔,怔怔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百里无忧,我的确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来的。现在,要怎么处置我,都随便你。”
她说得轻松淡然,整个人笼在一团光晕里。那是灵魂在发光。阴谋与杀人对她来说,仿佛是一重极深的束缚,缚得她长久以来失去了原来的光彩。现在,她终于放弃,放弃对她来说宛若凤凰的浴火重生。
无论百里无忧要拿她怎么样,她都不会在乎。
? ? ?
屋子里安静极了。
春风拂过庭院,带来栀子的幽香。被拂到地上的碗碟纷纷破碎,玉液琼浆遍地皆是。栀子糕碎了,香气却更浓郁。一时直叫人分不清空气里浮荡的,到底是花香呢,还是糕香?
有黄莺儿在窗外婉转啼鸣,一忽儿又飞出去追逐春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百里无忧缓缓开口:“马车在院门外等你。”
他放过她了。
就像她在最后的时刻放过他一样。
两清了。
阿良以为少主又要出游,因此准备的是那辆超豪华的马车,没想到走出来的只有薛阿蛮,呆了呆,“薛姑娘,就你一个人走啊?”
薛阿蛮“嗯”了一声。
“那姑娘要去哪里?”
“哪里?”薛阿蛮一时怔忡了,“你把我送到最近的县衙吧。”
阿良一拉缰绳,马车缓缓驶动,“姑娘在县衙有亲戚啊?这个时候过去,下午就能赶到。”
薛阿蛮没有答话。
天气渐暖,车窗上的重幔换成了白色的轻纱,微风拂动,白纱飘飞如梦。
马车驶出内城,经过外城喧闹的街市,到了一处峡谷前,马儿忽然发出一声长嘶,停了下来。
薛阿蛮撩开轻纱,面前的峡谷两旁山石插天,似乎隐隐就要倒下来。中间只有一条道路,大小刚好容得下一辆马车,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地势。马前不知何时竟多了两名青衣人,其中一个道:“通行符呢?”
“啊?!”阿良一拍脑门,“糟!我以为是少主要出门,忘了要通行符了!”
“你还是这么丢三落四,快回去拿吧。”另一个青衣人道,“没有通行符,我们可不敢放你过去。”阿良连忙调转马头,八匹马还没完全转过弯来,一道破空之声急啸而来,一枚玄铁铸成的小小牌符飞进青衣人手里。
一人随着牌符之后破空而来,只见他的足尖在山石树木上轻轻一借力,身子便远远地飘起来,再次落下时,便直接从轻纱飞扬处进了马车。
他似乎算准了位置,一上来便靠在了软垫之上。水晶般的容颜上,有春花一般的笑容徐徐绽放,声音如醉了一般慵懒,曼声道:“还不放行?”
来人,竟是百里无忧。
青衣人躬身退开,阿良扬鞭驱车,风吹得轻纱飘飞,薛阿蛮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你怎么来了?”
“谁让我养了这么个丢三落四的车夫呢?”百里无忧笑着说,“何况朋友要走,怎么说我也得送一程吧?”
他又恢复了薛阿蛮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唇似蔷薇,笑如春风,华衣优雅,珠冠束住长发,整个人流丽呈光。
“朋友?”这两个字令薛阿蛮微微一怔,“我们算是朋友吗?”
“唉,既然你不肯赏脸做朋友……”百里无忧皱了皱眉,“那就当是仇人好了。”
“不。”薛阿蛮反对,“从今天早上起,你就不再是我的仇人。”
“那么……我是不是应该问问今天早上以前,我怎么就成了你的仇人呢?”百里无忧很苦恼地望着她,“你总不能让我不清不楚地被人毒杀一次吧?”
说到这一点,薛阿蛮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对不起。”想了想,道,“其实我和你没有仇。”
“没有仇你在我的点心里下毒?”百里无忧一愣,随后猛然想到了一点,“我知道了,你和花千初有仇!”
薛阿蛮讶然地看着他。
“薛阿蛮,你还稍微嫩了那么一点点。”仿佛知道她心里面想的,百里无忧略带得意地笑了,“你忘了你知道我的身份时,问我可是花千初的未婚夫?后来你又向铃儿打听花千初的事……花千初到底和你有什么恩怨?为什么你不去找她,反而要来杀我?”
薛阿蛮眉头微微拢起,显然内心在做很重大的思考,片刻,她抬起头来,一双温润的眸子直视他的眼睛,道:“好吧,我也没有必要再瞒你。事实上,我和花千初也没有仇……”
听到这么一句,百里无忧的眼睛又瞪大了,幸好薛阿蛮接着说了下去:“真正的怨和恨,是我母亲的。”
说到母亲,薛阿蛮的眼睛暗了暗,“我的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前,爱上了花千初的父亲花怜月。可是花怜月并不喜欢她,而是娶了花千初的母亲。于是,我母亲就恨上了花千初的母亲,说,她不能和所爱的人在一起的痛苦,一定要让他们的子女来偿还。她一直恨着花家的人,到死都在恨。可是她又那么爱花怜月,而且、而且,据我母亲所说,我的生身父亲,就是花怜月。”
说到这里她微微叹了口气,上一代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重重地压在她的肩上,然而这重担压惯了,说起来也唯有轻轻叹息一声。
“几个月前,我母亲去世了。去世前唯一惦记的,就是让花家人也得不到幸福。你和花千初的名头都很响亮,母亲也知道了你们的亲事,于是,就让我来杀你。这是她唯一的心愿,我怎么能拒绝?”
百里无忧看着她,眼中不自觉多了丝郑重,“那你为什么又放过我?”
薛阿蛮淡淡地一笑,“我不赞成杀人。杀人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唯有把仇恨种得更深罢了。你死了,花千初会痛不欲生——假如真像我母亲说的那样,她是我的亲姐妹,我怎么能去伤害自己的至亲呢?倘若我不是花怜月的女儿,又有什么资格埋怨花怜月弃我们母女于不顾,然后迁怒他的家人呢?我母亲一世都活在痛苦和怨恨里,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遇到什么事,总是劝自己放开一点。如果一件事不能如你的意愿,不是你整天陷在不满和怨恨里就能改变的。人生那么长,事情那么多,总会有一两件值得你高兴的事。所以,我不杀你。如果你真的死在我手上,也许这一世我都会不安。为什么不放开一点,为什么要纠缠在从前的恩怨上,不肯为自己将来的快乐做点打算呢?”
“这些话,你同你母亲说过吗?”
“我的话,她不会听的。”想到母亲的模样,薛阿蛮的心里一阵酸楚,“她一直活在回忆里,然后又不断怨恨那些回忆。她并不喜欢我。无论我怎样讨好她,她都不会正眼看我一眼。她也不喜欢我父亲,两人成亲的第二天就分开在两个院子里,吃住都不在一起。我小时候是跟父亲长大的。父亲是个将军,他教我骑马、教我使枪,病了喂我吃药、哭了拿小玩意来哄我——我更愿意相信他才是我的父亲——可是、可是就在我十岁那年,父亲死在了战场上。”
她说这话的时候,头偏向窗外,仰得高高的,拼命忍住泪。然而泪却不听她的话,随着胸中泛滥起的对父亲的回忆,大颗大颗地滑下来。
阳光照着她的脸,也照着她的泪,泪珠在阳光下晶莹得如世间最洁净的雪。
说起那些痛苦、那些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