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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元府,不觉又经年余。
那时宋元两朝讲和,各自罢军,壮士宁家。张万户也回到家中,与夫人相见过了,合家奴仆,都来叩头。程万里也只得随班行礼。又过数日,张万户把掳来的男女,拣身材雄壮的留了几个,其余都转卖与人。张万户唤家人来分忖道:〃你等不幸生于乱离时世,遭此涂炭,或有父母妻子,料必死于乱军之手。就是汝等,还有得遇我,所以尚在,逢着别个,死去几时了。今在此地,虽然是个异乡,既为主仆,即如亲人一般。今晚各配妻子与你们,可安心居住,勿生异心。后日带到军前,寻些功绩,博个出身,一般富贵。若有他念,犯出事来,断然不饶的。〃家人都流泪叩头道:〃若得如此,乃老爹再生之恩,岂敢又生他念。〃当晚张万户就把那掳来的妇女,点了几名。夫人又各赏几件衣服。张万户与夫人同出堂前,众妇女跟随在后。堂中灯烛辉煌,众人都叉手侍立两傍。张万户一一唤来配合。众人一齐叩首谢恩,各自领归房户。
且说程万里配得一个女子,引到房中,掩上门儿,夫妻叙礼。程万里仔细看那女子,年纪到有十五六岁,生得十分美丽,不像个以下之人。怎见得?有《西江月》为证:
两道眉弯新月,一双眼注微波。青丝七尺挽盘螺,粉脸吹弹得破。
望日嫦娥盼夜,秋宵织女停梭。画堂花烛听欢呼,兀自含羞怯步。
程万里得了一个美貌女子,心中欢喜,问道:〃小娘子尊姓何名?可是从幼在宅中长大的么?〃那女子见问,沉吟未语,早落下两行珠泪。程万里把袖子与他拭了,问道:〃娘子为何掉泪?〃那女子道:〃奴家本是重庆人氏,姓白,小字玉娘,父亲白忠,官为统制。四川制置使余玠,调遣镇守嘉定府。不意余制置身亡,元将兀良哈歹乘虚来攻,食尽兵疲,力不能支。破城之日,父亲被擒,不屈而死。兀良元帅怒我父守城抗拒,将妾一门抄戮。张万户怜妾幼小,幸得免诛,带归家中为婢,伏侍夫人,不意今日得配君子。不知君乃何方人氏,亦为所掳?〃程万里见说亦是羁囚,触动其心,不觉也流下泪来。把自己家乡姓名,被掳情由,细细说与。两下凄惨一场,却已二鼓。夫妻解衣就枕。一夜恩情,十分美满。明早,起身梳洗过了,双双叩谢张万户已毕,玉娘原到里边去了。程万里感张万户之德,一切干办公事,加倍用心,甚得其欢。
其夜是第三夜了,程万里独坐房中,猛然想起功名未遂,流落异国,身为下贱,玷宗辱祖,可不忠孝两虚!欲待乘间逃归,又无方便,长叹一声,潸潸泪下。正在自悲自叹之际,却好玉娘自内而出。万里慌忙拭泪相迎,容颜惨淡,余涕尚存。玉娘是个聪明女子,见貌辨色,当下挑灯共坐,叩其不乐之故。万里是个把细的人,仓卒之间,岂肯倾心吐胆。自古道: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当下强作笑容,只答应得一句道:〃没有甚事!〃玉娘情知他有含糊隐匿之情,更不去问他。直至掩户息灯,解衣就寝之后,方才低低启齿,款款开言道:〃程郎,妾有一言,日欲奉劝,未敢轻谈。适见郎君有不乐之色,妾已猜其八九。郎君何用相瞒!〃万里道:〃程某并无他意,娘子不必过疑。〃玉娘道:〃妾观郎君才品,必非久在人后者,何不觅便逃归,图个显祖扬宗,却甘心在此,为人奴仆,岂能得个出头的日子!〃程万里见妻子说出恁般说话,老大惊讶,心中想道:〃他是妇人女子,怎么有此丈夫见识,道着我的心事?况且寻常人家,夫妇分别,还要多少留恋不舍。今成亲三日,恩爱方才起头,岂有反劝我还乡之理?只怕还是张万户教他来试我。〃便道:〃岂有此理!我为乱兵所执,自分必死。幸得主人释放,留为家丁,又以妻子配我,此恩天高地厚,未曾报得,岂可为此背恩忘义之事?汝勿多言!〃玉娘见说,嘿然无语。程万里愈疑是张万户试他。
到明早起身,程万里思想:〃张万户教他来试我,我今日偏要当面说破,固住了他的念头,不来提防,好办走路。〃梳洗已过,请出张万户到厅上坐下,说道:〃禀老爹,夜来妻子忽劝小人逃走。小人想来,当初被游兵捉住,蒙老爹救了性命,留作家丁,如今又配了妻子。这般恩德,未有寸报。况且小人父母已死,亲戚又无,只此便是家了,还教小人逃到那里去?小人昨夜已把他埋怨一番。恐怕他自己情虚,反来造言累害小人,故此特禀知老爹。〃张万户听了,心中大怒,即唤出玉娘骂道:〃你这贱婢!当初你父抗拒天兵,兀良元帅要把你阖门尽斩,我可怜你年纪幼小,饶你性命,又恐为乱军所杀,带回来恩养长大,配个丈夫。你不思报效,反教丈夫背我,要你何用!〃教左右快取家法来,吊起贱婢打一百皮鞭。那玉娘满眼垂泪,哑口无言。众人连忙去取索子家法,将玉娘一索捆翻。正是:分明指与平川路,反把忠言当恶言。
程万里在旁边,见张万户发怒,要吊打妻子,心中懊悔道:〃原来他是真心,到是我害他了!〃又不好过来讨饶。正在危急之际,恰好夫人闻得丈夫发怒,要打玉娘,急走出来救护。原来玉娘自到他家,因德性温柔,举止闲雅,且是女工中第一伶俐,夫人平昔极喜欢他的。名虽为婢,相待却像亲生一般,立心要把他嫁个好丈夫。因见程万里人材出众,后来必定有些好日,故此前晚就配与为妻。今日见说要打他,不知因甚缘故,特地自己出来。见家人正待要动手,夫人止住,上前道:〃相公因甚要吊打玉娘?〃张万户把程万里所说之事,告与夫人。夫人叫过玉娘道:〃我一向怜你幼小聪明,特拣个好丈夫配你,如何反教丈夫背主逃走?本不当救你便是,姑念初犯,与老爹讨饶,下次再不可如此!〃玉娘并不回言,但是流泪。夫人对张万户道:〃相公,玉娘年纪甚小,不知世务,一时言语差误,可看老身份上,姑恕这次罢。〃张万户道:〃既夫人讨饶,且恕这贱婢。倘若再犯,二罪俱罚。〃玉娘含泪叩谢而去。张万户唤过程万里道:〃你做人忠心,我自另眼看你。〃程万里满口称谢,走到外边,心中又想道:〃还是做下圈套来试我!若不是,怎么这样大怒要打一百,夫人刚开口讨饶,便一下不打?况夫人在里面,那里晓得这般快就出来护救?且喜昨夜不曾说别的言语还好。〃
到了晚间,玉娘出来,见他虽然面带忧容,却没有一毫怨恨意思。程万里想道:〃一发是试我了。〃说话越加谨慎。又过了三日,那晚,玉娘看了丈夫,上下只管相着,欲言不言,如此三四次,终是忍耐不住,又道:〃妾以诚心告君,如何反告主人,几遭箠挞!幸得夫人救免。然细观君才貌,必为大器,为何还不早图去计?若恋恋于此,终作人奴,亦有何望!〃程万里见妻子又劝他逃走,心中愈疑道:〃前日恁般嗔责,他岂不怕,又来说起?一定是张万户又教他来试我念头果然决否。〃也不回言,径自收拾而卧。
到明早,程万里又来禀知张万户。张万户听了,暴躁如雷,连喊道:〃这贱婢如此可恨,快拿来敲死了罢!〃左右不敢怠缓,即向里边来唤,夫人见唤玉娘,料道又有甚事,不肯放将出来。张万户见夫人不肯放玉娘出来,转加焦躁,却又碍着夫人面皮,不好十分催逼,暗想道:〃这贱婢已有外心,不如打发他去罢。倘然夫妻日久恩深,被这贱婢哄热,连这好人的心都要变了。〃乃对程万里道:〃这贱婢两次三番诱你逃归,其心必有他念,料然不是为你。久后必被其害。待今晚出来,明早就教人引去卖了,别拣一个好的与你为妻。〃程万里见说要卖他妻子,方才明白浑家果是一片真心,懊悔失言,便道:〃老爹如今警戒两番,下次谅必不敢。总再说,小人也断然不听。若把他卖了,只怕人说小人薄情,做亲才六日,就把妻子来卖。〃张万户道:〃我做了主,谁敢说你!〃道罢,径望里边而去。夫人见丈夫进来,怒气未息,恐还要责罚玉娘,连忙教闪过一边,起身相迎,并不问起这事。张万户却又怕夫人不舍得玉娘出去,也分毫不题。
且说程万里见张万户决意要卖,心中不忍割舍,坐在房中暗泣。直到晚间,玉娘出来,对丈夫哭道:〃妾以君为夫,故诚心相告,不想君反疑妾有异念,数告主人。主人性气粗雄,必然怀恨。妾不知死所矣!然妾死不足惜,但君堂堂仪表,甘为下贱,不图归计为恨耳!〃程万里听说,泪如雨下,道:〃贤妻良言指迷,自恨一时错见,疑主人使汝试我,故此告知,不想反累贤妻!〃玉娘道:〃君若肯听妾言,虽死无恨。〃程万里见妻子恁般情真,又思明日就要分离,愈加痛泣,却又不好对他说知,含泪而寝,直哭到四更时分。玉娘见丈夫哭之不已,料必有甚事故,问道:〃君如此悲恸,定是主人有害妾之意。何不明言?〃程万里料瞒不过,方道:〃自恨不才,有负贤妻。明日主人将欲鬻汝,势已不能挽回,故此伤痛!〃玉娘闻言,悲泣不胜。两个搅做一团,哽哽咽咽,却又不敢放声。天未明,即便起身梳洗。玉娘将所穿绣鞋一只,与丈夫换了一只旧履,道:〃后日倘有见期,以此为证。万一永别,妾抱此而死,有如同穴。〃说罢,复相抱而泣,各将鞋子收藏。
到了天明,张万户坐在中堂,教人来唤。程万里忍住眼泪,一齐来见。张万户道:〃你这贱婢!我自幼抚你成人,有甚不好,屡教丈夫背主!本该一剑斩你便是。且看夫人分上,姑饶一死。你且到好处受用去罢。〃叫过两个家人分忖道:〃引他到牙婆人家去,不论身价,但要寻一下等人家,磨死不受人抬举的这贱婢便了。〃玉娘要求见夫人拜别,张万户不许。玉娘向张万户拜了两拜,起来对着丈夫道声〃保重〃,含着眼泪,同两个家人去了。程万里腹中如割,无可奈何,送出大门而回。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