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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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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就别之理,少不得盘桓数日,方才转身。这桂花已是:飘残金粟随风舞,零乱天香满地铺。
  却说卢柟索性刚直豪爽,是个傲上吟下之人,见汪知县屡次卑词尽敬,以其好贤,遂有俯交之念。时值九月末旬,园中菊花开遍,那菊花种数甚多,内中惟有三种为贵。那三种?鹤翎、剪绒、西施。每一种各有几般颜色,花大而媚,所以贵重。有《菊花诗》为证:不共春风斗百芳,自甘篱落傲秋霜。园林一片萧疏景,几朵依稀散晚香。
  卢柟因想汪知县几遍要看园景,却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时,何不请来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写帖儿,差人去请次日赏菊。家人拿着帖子,来到县里,正值知县在堂理事,一径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禀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爷,园中菊花盛开,特请老爷明日赏玩。〃汪知县正想要去看菊,因屡次失约,难好启齿,今见特地来请,正是挖耳当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道:〃拜上相公,明日早来领教。〃那家人得了言语,即便归家回覆家主道:〃汪大爷拜上相公,明日绝早就来。〃那知县说明日早来,不过是随口的话,那家人改做绝早就来,这也是一时错讹之言。不想因这句错话上,得罪于知县,后来把天大家私,弄得罄尽,险些儿连性命都送了。正是:舌为利害本,口是祸福门。
  当下卢柟心下想道:〃这知县也好笑,那见赴人筵席有个绝早就来之理。〃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园亭,要尽竟日之游。〃分付厨夫:〃大爷明日绝早就来,酒席须要早些完备。〃那厨夫所见知县早来,恐怕临时误事,隔夜就手忙脚乱收拾。卢柟到次早分付门上人:〃今日若有客来,一概相辞,不必通报。又将个名帖,差人去邀请知县。不到朝食时,酒席都已完备,排设在园上燕喜堂中。上下两席,并无别客相陪。那酒席铺设得花锦相似。正是: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
  且说知县那日早衙投文已过,也不退堂,就要去赴酌。因见天色太早,恐酒席未完,吊一起公事来问。那公事却是新拿到一班强盗,专在卫河里打劫来往客商,因都在娼家宿歇,露出马脚,被捕人拿住解到本县,当下一讯都招。内中一个叫做石雪哥,又扳出本县一个开肉铺的王屠,也是同伙,即差人去拿到。知县问道:〃王屠,石雪哥招称你是同伙,赃物俱窝顿你家,从实供招,免受刑罚。〃王屠禀道:〃爷爷,小人是个守法良民,就在老爷马足下开个肉铺生理,平昔间就街市上不十分行走,那有这事?莫说与他是个同伙,就是他面貌,从不曾识认。老爷不信,拘邻里来问,平日所行所为,就明白了。〃知县又叫石雪哥道:〃你莫要诬陷平人,若审出是扳害的,登时就打死你这奴才。〃石雪哥道:〃小的并非扳害,真实是同伙。〃王屠叫道:〃我认也认不得你,如何是同伙?〃石雪哥道:〃王屠,我与你一向同做伙计,怎么诈不认得?就是今日,本心原要出脱你的,只为受刑不过,一时间说了出来,你不要怪我。〃王屠叫屈连天道:〃这是那里说起?〃知县喝交一齐夹起来,可怜王屠夹得死而复苏,不肯招承。这强盗咬定是个同伙,虽夹死终不改口。是巳牌时分夹起,日已倒西,两下各执一词,难以定招。此时知县一心要去赴宴,已不耐烦,遂依着强盗口词,葫芦提将王屠问成斩罪,其家私尽作赃物入官。画供已毕,一齐发下死囚牢里,即起身上轿,到卢柟家去吃酒,不题。
  你道这强盗为甚死咬定王屠是个同伙?那石雪哥当初原是个做小经纪的人,因染了时疫症,把本钱用完,连几件破家伙也卖来吃在肚里。及至病好,却没本钱去做生意,只存得一只锅儿,要把去卖几十文钱,来营运度日。旁边却又有些破的,生出一个计较:将锅煤拌着泥儿涂好,做个草标儿,提上街去卖。转了半日,都嫌是破的,无人肯买。落后走到王屠对门开米铺的田大郎门首,叫住要买。那田大郎是个近觑眼,却看不出损处,一口就还八十文钱。石雪哥也就肯了。田大郎将钱递与石雪哥,接过手刚在那里数明。不想王屠在对门看见,叫道大郎:〃你且仔细看看,莫要买了破的。〃这是嘲他眼力不济,乃一时戏谑之言。谁知田大郎真个重新仔细一看,看出那个破损处来,对王屠道:〃早是你说,不然几乎被他哄了,果然是破的。〃连忙讨了铜钱,退还锅子。
  石雪哥初时买成了,心中正在欢喜,次后讨了钱去,心中痛恨王屠,恨不得与他性命相博。只为自己货儿果然破损,没个因头,难好开口,忍着一肚子恶气,提着锅子转身,临行时,还把王屠怒目而视,巴不能等他问一声,就要与他厮闹。那王屠出自无心,那个去看他。石雪哥见不来招揽,只得自去。不想心中气闷,不曾照管得脚下,绊上一交,把锅子打做千百来块,将王屠就恨入骨髓。思想没了生计,欲要寻条死路,诈那王屠,却又舍不得性命。没甚计较,就学做夜行人,到也顺溜,手到擒来。做了年余,嫌这生意微细,合入大队里,在卫河中巡绰,得来大碗酒、大块肉,好不快活。那时反又感激王屠起来,他道是当日若没有王屠这句话,卖成这只锅子,有了本钱,这时只做小生意过日,那有恁般快活。及至恶贯满盈,被拿到官,情真罪当,料无生理,却又想起昔年的事来:那日若不是他说破,卖这几十文钱做生意度日,不见致有今日。所以扳害王屠,一口咬定,死也不放。故此他便认得王屠,王屠却不相认。后来直到秋后典刑,齐绑在法场上,王屠问道:〃今日总是死了,你且说与我有甚冤仇,害我致此?说个明白,死也甘心。〃石雪哥方把前情说出。王屠连喊冤枉,要辨明这事。你想:此际有那个来采你?只好含冤而死。正是:只因一句闲言语,断送堂堂六尺躯。
  闲话休题,且说卢柟早上候起,已至巳牌,不见知县来到,又差人去打听,回报说在那里审问公事。卢柟心上就有三四分不乐,道:〃既约了绝早就来,如何这时候还问公事?〃停了一回,还不见到,又差人去打听,来报说:〃这件公事还未问完哩。〃卢柟不乐有六七分了,想道:〃是我请他的不是,只得耐这次罢。〃俗语道得好:〃等人性急。〃略过一回,又差人去打听,这人行无一箭之远,又差一人前来,顷刻就差上五六个人去打听。少停一齐转来回覆说:〃正在堂上夹人,想这事急切未得完哩。〃卢柟听见这话,凑成十分不乐,心中大怒道:〃原来这俗物,一无可取,却只管来缠帐,几乎错认了,如今幸尔还好。〃即令家人掀开下面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面坐,叫道:〃快把大杯洒热酒来,洗涤俗肠。〃家人都禀道:〃恐大爷一时来到。〃卢柟睁起眼喝道:〃唗!还说甚大爷?我这酒可是与俗物吃的么?〃家人见家主发怒,谁敢再言?只得把大杯斟上,厨下将肴馔供出,小奚在堂中宫商迭奏,丝竹并呈。
  卢柟饮了数杯,又讨出大碗,一连吃上十数多碗,吃得性起,把巾服都脱去了,跣足蓬头,踞坐于椅上,将肴馔撤去,止留果品案酒,又吃上十来大碗,连果品也赏了小奚,惟饮寡酒。又吃上几碗。卢柟须量虽高,原吃不得急酒,因一时恼怒,连饮了几十碗,不觉大醉,就靠在卓上齁齁睡去。家人谁敢去惊动,整整齐齐,都站在两旁伺候。里边卢柟便醉了,外面管园的却不晓得。远远望见知县头踏来,急忙进来通报。到了堂中,看见家主已醉,到吃一惊道:〃大爷已是到了,相公如何先饮得这个模样?〃众家人听得知县来到,都面面相觑,没做理会,齐道:〃那卓酒便还在,但相公不能勾醒,却怎好?〃管园的道:〃且叫醒转来,扶醉陪他一陪也罢。终不然特地请来,冷淡他去不成。〃众家人只得上前叫唤,喉咙都喊破了,如何得醒?渐渐听得人声喧杂,料道是知县进来,慌了手脚,四散躲过。单单撇下卢柟一人。只因这番,有分教:佳宾贤主,变为百世冤家;好景名花,化作一场春梦。正是:盛衰有命天为主,祸福无门人自生。
  且说汪知县离了县中,来到卢家园门首,不见卢柟迎接,也没有一个家人伺候,从人乱叫:〃门上有人么?快去通报,大爷到了。〃并无一人答应。知县料是管门的已进去报了,遂分忖:〃不必呼唤。〃竟自进去,只见门上一个匾额,白地翠书〃啸圃〃两个大字。进了园门,一带都是柏屏,转过湾来,又显出一座门楼,上书〃隔凡〃二字。过了此门,便是一条松径。绕出松林,打一看时,但见山岭参差,楼台缥缈,草木萧疏,花竹围环。知县见布置精巧,景色清幽,心下暗喜道:〃高人胸次,自是不同。〃但不闻得一些人声,又不见卢柟相迎,未免疑惑,也还道是园中径路错杂,或者从别道往外迎我,故此相左。一行人在园中,任意东穿西走,反去寻觅主人。
  次后来到一个所在,却是三间大堂。一望菊花数百,霜英灿烂,枫叶万树,拥若丹霞,橙橘相亚,累累如金。池边芙蓉千百株,颜色或深或浅,绿水红葩,高下相映,鸳鸯凫鸭之类,戏狎其下。汪知县想道:〃他请我看菊,必在这个堂中了。〃径至堂前下轿。走入看时,那里见甚酒席,惟有一人蓬头跣足,居中向外而坐,靠在桌上打齁,此外更无一个人影。从人赶向前乱喊:〃老爷到了,还不起来。〃汪知县举目看他身上服色不像以下之人,又见旁边放着葛巾野服,分付且莫叫唤,看是何等样人。那常来下帖的差人,向前仔细一看,认得是卢柟,禀道:〃这就是卢相公,醉倒在此。〃汪知县闻言,登时紫了面皮,心下大怒道:〃这厮恁般无理。故意哄我上门羞辱。〃欲得教从人将花木打个稀烂,又想不是官体,忍着一肚子恶气,急忙上轿,分付回县。轿夫抬起,打从旧路,直至园门首,依原不见一人。那些皂快,没一个不摇首咋舌道:〃他不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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