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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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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姑死在台上的当天下午,乡里就开了个紧急会议,讨论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数。本来大家对《梅修山夜闯总督府》这出戏寄托了厚望,觉得在这出戏中,劝瘫子村人搬迁的不再是乡政府,而是他们自已的祖宗梅修山,七巧莺隐埋了几十年重新登台,也会融化一些人的心。梅修山的“理”、七巧莺的“情”,搬村的形势说不定就此有个逆转,可这下全落了空。七姑猝死台上,还难保没人迁怒乡里的安排。会议室里很静,大家都齐刷刷地拿眼瞅着为这出戏操碎了心的王清举。 
          
        王清举咔咔地爽了爽有些发哑的嗓子,说:大家都瞧清这事儿了,明摆着啦,搬村的事到了这一步,真正是撞到了节骨眼上了。今天我先把一句话搁在这桌面上:就是累死、气死,我们硖石乡也要把这件安澜立命、功德无量的大事办成了!对上,我已经跟县长立了誓,明年汛期前搬迁不了瘫子村,我王清举就摘了这破乌纱,回到县城摆小摊子糊口度日去。你们辛辛苦苦熬到今天这位子,自个儿也细细掂量掂量;对下,老百姓喊我们啥,父母官啊,同志们,在封建时代,那时淮河上下动辄浮尸满河,哀鸿遍野,做官的屁股坐得照样稳如泰山。现在的救灾,若因我们工作不力、不细,淹死、饿死一个人,社会舆论不问青红皂白地就会兴师问罪呀,摸摸良心,我们也难辞其责,官帽虽小,关键时候是能压扁我们这颗脑袋的啊。 
          
        会场上有人在不断地小声附和,说是啊,是啊,这官是越来越难做了。王清举又说:“讲实在的,刚开始我这个做乡长的,也藏了点私心,寻思着把这件事办妥了是大功一件,早早调离这块穷乡僻壤。后来给七姑读《梅修山夜闯总督府》的戏本子,读着读着,把我自已给深深感化了。我们总不能比一个旧时代的戏子见识短吧?他尚且敢豁出命出,我们为老百姓办好事,为啥不能在方法上硬气一点?我们生在这灾河边,就要抗这灾河的命,老百姓苦水里煮出来的,不少人拿自个儿的命作贱,咱们不能事事顺着他们,不是说当官要为民作主嘛,我们从他们的利益考虑,先疏通疏通他们脑筋,真通不了,硬顶着也要他们搬了。” 
          
        “梅虎村长,你把我这些话灌倒你爹麻三叔的耳朵根子里去。”大家这才注意到梅虎破例参加了这个会,王清举指着他说:“我王清举破了自已的私心杂念,他梅麻三再处处拧着为难,我就会对他毫不客气。以前大家总想既不烧眉毛、又不烧胡子地,想弄出个两全之策来。现在我才发现这做不到,等到做到的那一天,一场洪灾又冲得瘫子村倾家荡产了。” 
          
        王清举这番话刚讲完,郭秘书就请梅虎离场了,会议仍在继续。带走寡妇翠婶是不是会上定的,梅虎也讲不清楚。但被民警带走的是寡妇翠婶,不是别人,麻三叔一听就急眼了,他吩咐梅虎说,你尽快赶到乡里,看看这闷葫里到底卖啥怪药,竟为难一个老寡妇。 
          
        在梅红跟我描述过的少数几个瘫子村人中,就有这个寡妇翠婶。梅红在我的脑中刻了一个场景:天刚擦黑,瘫子村村口的巨柳下就聚满了给犯人麻三叔送食的村民们。这是文化革命中的遥远岁月,有那么四、五年的时间,一遇到有什么政治事件、领袖生辰要庆祝,或是要集中批斗一些人,硖石乡的红卫兵总是漏不掉麻三叔,他们把他绑在村口巨柳上,就不顾死活地迳自离开了。白天时没有人胆敢给麻三叔松绑。有时赶上个三、四月青黄不接的时节,前一年麦子没从洪口里抢割上来,政府发放的救济粮也只盖了个锅底,村里许多人家靠四处救粮熬一日三餐,但夜间却有不少人提了稀饭馒头地过来,麻三叔已饿得脑袋耷拉下来,幸亏那时节太阳不毒,否则一暴晒,早就没命了。麻三叔心里分明还是醒着,任你怎么哀求,他就是不张口吃你的东西。他知道他一开口,就会止不住地狼吞虎咽。没有一户经得住他的狼吞虎咽,他一开口,送饭的那一户中必有孩子要挨饿。所以麻三叔铁了心,宁可饿死,绝不开口吃饭。但有一个人的饭菜他实在拒绝不了,麻三叔只吃了他一个人的馒头。这个人叫梅化翠,挺怪里怪气的一个名字,人却是厚道得没治,一年也讲不了几句话,瘦瘦的个子,总闷着个头,走路快,像风刮过似的。梅化翠的爹死得早,娘耳聋,又多病,他就常跟在麻三叔身后,也像自已的亲骨肉,他家屋梁上的每一根木料都是麻三叔拼着命从浪口捞上来的。 
    
        村里人都知道,梅化翠家已早开始熬榆树皮填肚子了。可有一晚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白面粉,蒸了个最肥最香的馒头。他举着这个馒头,跪在巨柳下,一声不吭,开始时麻三叔瞧也不瞧他,只喝着梅红提过来的月光中都能照见人影的稀饭。梅化翠就一直跪着,跪到第二天朝阳出来,自已就晕了过去。七姑、虎子几个赶紧又揉又捏,总算让他缓了一口气过来。一醒来,又是一声不吭地举馒头跪着,麻三叔眼睛一酸,接过馒头吃了起来。麻三叔的一只手被绑死在巨柳上,他让梅红把馒头一小块、一小块地撕着往嗓子眼塞。麻三叔吃馒头的时候,叫梅虎和梅红跪在地下给梅化翠谢恩。从那个晚上起,梅化翠竟每天送来一个馒头,麻三叔本就起疑,逼急了问,他只说是外县一个亲戚偷偷送来的面粉。红卫兵把麻三叔从巨柳上释放没几天,出事了,梅化翠被五花大绑地押出了村子,说是盗了公社仓库的粮食,活活地就被红卫兵用夹钉的棍子打死了。他遗下的亲娘,本名梅陈氏,但村里人都叫她翠婶。 
          
        寡妇翠婶被乡里押走了,瘫子村立即就炸了锅。我一听也急红了眼,心想:毕竟是省城来的客人,乡里怎么说也该顾我点薄面子吧。我一溜烟地冲进了王清举的办公室兼卧室中,我说:“乡长,搬村的工作再难做,你们拿一个老寡妇开刀呢,有点偏激了吧?” 
          
        正要解衣上床的王清举笑着说:“老弟你以为我昨夜真喝醉啦。要钻故纸堆、写文章,我远不是你的敌手,可要和农民周旋,你还真嫩着呢。我不是因为搬村建镇的事抓她,我哪有理由抓她?请她来乡里,是因为她欠了三年多的农业税了,像她这样的孤寡户。税是免了绝大部份,如果不要地亩,村子就赡养着她了,可她老身板子硬逞强,偏留着那一点地,有地就得交农业税呀,税有税法管着呢,也不是王清举定的规矩。少得可怜的几十块钱,拖了好几年罗”。 
          
        我说:“欠税也不能滥用警力呀,你们弄得那个阵势够吓人的,村里人都看见民警腰间拴枪的红绸子呢”。     
        王清举笑得岔不过气来:“老弟呀老弟,这是我特意吩咐的,民警是用长长的红绸缎包着块木头插在腰里的。而且我不是抓她,更不是逼她偿清了那税!我是请老人家来乡里核对她欠税细帐的。你去乡招待所瞧瞧,好茶好脸色地伺候着呢,我就猜着瘫子村的人会找来,招待所条件最好的一间房,她在住着。” 
          
        我说:“乡里做这个工作是不是赶得太巧啊,搬村的事僵着,又弄出个核税的事。”     
        王清举说:“嗨,我要的正是这股子巧劲头,要的正是这个节骨眼!”我楞楞地看着他。心想,这个乡长也确是费心耗神地在做,换了我,哪有这么多的怪点子,这一锅子粥早就又焦又糊了。我的耳畔又浮出老家那个算命瞎子的话,是啊,我的的确确顶多是个幕僚的命。我只好说,我去陪翠婶聊聊天,再给你当当传声筒,免得瘫子村的人误会太深。 
          
        “多谢多谢”。王清举送我出门时连连拱手。     
        不料梅虎却早我一步到了寡妇翠婶的身旁。王清举果然所说不虚,寡妇翠婶被安排在乡乡招待所二楼一间朝南的客房,房内窗明几净,床上的被子一瞧就是新换的,雪白松软地叠着,桌上还摆着一盘水果。原来翠婶比我想像的老得多,头发已白得一根不剩,又瘦又有点驼背的小老太太,衣服虽旧,收掇得倒也清爽。正翘着腿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脸上倒没见着受屈的神情。 
          
        见我进来,正蹲着替翠婶揉着膝盖骨的梅虎忙立起来,说:“就不给你做介绍了,老婶的耳朵早就聋了,凡事只能打着手势,比划给她听”。老人的眼珠子有些浑浊,像几条不黄不红的细旧布条缠着两个脏玻璃球,但眼力好像还挺能使唤,见我跟梅虎聊着,就伸手抓住了我的手。我也蹲在了她的膝前,她枯筋盘错的手却很有力。她抓着我的手说:“虎子这娃心善啊,是菩萨赏给咱瘫子村的呢”。寡妇翠婶的嗓子又尖又哑,像撕一块旧湿棉布的声音。她自已耳聋,辩不清轻重,所以她自已的声音提得很高。 
      
        梅虎说,别看老婶是缠小脚的女人,脚不吃劲,站着都晃悠,像要随风飘掉似的,腕子却硬着呢,平日里她都是自个儿拎着板斧子劈柴,碗口粗的木块,放稳了,一斧劈两瓣。老姑是曾任民国时期省城一个大官的亲戚,幼时也是丫环奶妈围着伺候的,十几岁时说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可想见老婶年青时眉眼不俗哇。可她这一辈子是甘蔗根上长黄连、摊着个先甜后苦的命,还未出嫁,做大官的亲戚让日本人杀了,家道一落千丈,曾嫁过四次,第一次是嫁过一个陈姓帐房先生的儿子,后来又分别嫁过盐商、屠户和瘫子村的农民,最后一个就是梅化翠的爹呀。怪的是,她的四个丈夫都只活了三十多岁都暴毙了。梅子孝告诉老婶,她是娘胎里生成的克夫命,若再嫁,仍逃不出这个劫,他劝老婶就留在多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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