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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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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丛中忽然看见剑妮与魏先生,大家招呼。魏先生没开口,靠后站着。剑妮大着肚子,天暖没穿大衣,把一件二蓝布旗袍撑得老远,看上去肚子既大又长,像昆虫的腹部。九莉竭力把眼睛盯在她脸上,不往下看,但是她那鲜艳的蓝旗袍实在面积太大了,尽管不看它,那蓝色也浸润到眼底,直往上泛、也许是它分散了注意力,说话有点心不在焉。
“我以为你们一定走了,”九莉说。
见剑妮笑了,脸上掠过一丝诡秘的阴影,她还不懂为什么,就没想到现在“走”是去重庆的代名词,在稠人广众中有危险性的话。而且他们要走当然是去重庆。他在家乡又有太太,他们不会同去。就是要去,火车船票也买不到,不会已经走了。
“走是当然也想走,”剑妮终于拖长了声音说。“可是也麻烦,他们老太爷老太太年纪大了,得要保重些……”随即改用英文问比比她们现在的住处的情况,谈了两句就作别。
他们一走,比比就鼓起腮帮子像含着一口水似的,忍笑与九莉四目相视,二人都一语不发。
*3:Ivanhoe,台湾名为《劫后英雄传》,是美国作家沃尔特。史考特(Sir Walter Scott)著名的历史冒险小说,曾改编拍成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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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75…P77

自从日本人进了租界,楚娣洋行里留职停薪,过得很省。九莉回上海那天她备下一桌饭菜,次日就有点不好意思的解释:“我现在就吃葱油饼,省事。”
“我喜欢吃葱油饼,”九莉说。
一天三顿倒也吃不厌,觉得像逃学。九莉从小听蕊秋午餐训话讲营养学,一天不吃蔬果鱼肉就有犯罪感。
有个老秦妈每天来洗衣服打扫,此外就是站在煤气灶前煎煎葱花薄饼,一张又一张。她是小脚,常抱怨八层楼上不沾地气,所以腿肿。
蕊秋走的时候,公寓分组给两个德国人,因为独身汉比较好打发,女人是非多。楚娣只留下一间房,九莉来了出一半膳宿费,楚娣托亲戚介绍她给两个中学女生补课。她知道她三姑才享受了两天幽独的生活,她倒又投奔了来,十分抱歉。
楚娣在窗前捉到一只鸽子,叫她来帮著握住牠,自己去找了根绳子来,把牠一只脚拴在窗台上。鸽子相当肥大,深紫闪绿的肩脖一伸一缩扭来扭去,力气不打一处来,叫人使不上劲,捉在手里非常兴奋紧张。两人都笑。
“这要等老秦妈明天来了再杀,”楚娣说。
九莉不时去看看牠。鸽子在窗外团团转,倒也还安静。
“从前我们小时候养好些鸽子,奶奶说养鸽子眼睛好,”楚娣说。
想必因为看牠们飞,习惯望远处,不会近视眼,但是他们兄妹也还是近视。
谁知道这只鸽子一夜忧煎,像伍子胥过韶关,虽然没有变成白鸽,一夜工夫瘦掉一半。次日见了以为换了只鸟。老秦妈拿到后廊上杀了,文火燉汤,九莉吃著心下惨然,楚娣也不作声。不搁茴香之类的香料,有点腥气,但是就这一次的事,也不犯著去买。
项八小姐与毕先生从韶关坐火车先回来了。毕大使年纪大了,没去重庆。他们结了婚了。项八小姐有时候来找楚娣谈天。她有个儿子的事没告诉他。
楚娣悄悄向九莉笑道:“项八小姐的事,倒真是二婶作成了她。毕先生到香港去本来是为了二婶,因为失望,所以故意跟项八小姐接近,后来告诉二婶说是弄假成真了。”
“二婶生气,闹间谍嫌疑的时候,毕先生不肯帮忙。”
“那他是太受刺激的缘故。”
“那次到底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会疑心二婶是间谍。”
“我也不清楚,”楚娣有点迟疑。“项八小姐说是因为跟英国军官来往,所以疑心是打听情报,说就是那英国军官去报告的。”
就是那海边一同游泳的年青人,九莉心里想。原来是他去检举邀功。怪不得二婶临走的时候那么生气。
也怪不得出了事毕先生气得不管了。
“劳以德在新加坡?”
她只知道新加坡沦陷的时候二婶坐著难民船到印度去了。
“劳以德打死了。死在新加坡海滩上。从前我们都说他说话说了一半就笑得听不见说什么了,不是好兆头。
在九莉心目中,劳以德是《浮华世界》里单恋阿米丽亚的道彬一型的人物,等了一个女人许多年,一定要跟她结婚的。不过一直不能确定他是在新加坡,而且她自从那八百港币的事之后,对她母亲态度极度淡漠,不去想她,甚至于去了新加坡一两年,不结婚,也不走,也都从来没想到是怎么回事。
听上去像是与劳以德同居了。既然他人也死了,又没结婚,她就没提蕊秋说要去找个归宿的话。
楚娣见她彷佛有保留的神气,却误会了,顿了一顿,又悄悄笑道:“二婶那时候倒是为了简炜离的婚,可是他再一想,娶个离了婚的女人怕妨碍他的事业,他在外交部做事。在南京,就跟当地一个大学毕业生结婚了。后来他到我们那儿去,一见面,两人眼睁睁对看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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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78-P79
她们留学时代的朋友,九莉只有简炜没见过,原来有这么一段悲剧性的历史。不知道那次来是什么时候?为了他离婚,一进行离婚就搬了出去,那就是在她们的公寓里。但是蕊秋回来了四年才离婚,如果是预备离了婚去嫁他,不会等那么久。总是回国不久他已经另娶,婚后到盛家来看她,此后拖延了很久之后,她还是决定离婚。
是不是这样,也没问楚娣。在她们这里最忌好奇心,要不然她三姑也不会告诉她这些话。她弟弟楚娣就说他“贼”——用了个英文字“sneaky”,还不像“贼”字带慧黠的意味。其实九莉知道他对二婶三姑一无所知,不过他那双猫儿眼彷佛看到很多。
蕊秋有一次午餐后讲话,笑道:“你二叔拆别人的信。”楚娣在旁也攒眉笑了起来。九莉永远记得那弦外之音:自己生活贫乏的人才喜欢刺探别人的私事。
但是简炜到她家里来的那最后一幕,她未免有点好奇,因为是她跟她母亲比较最接近的时期。同在一个屋檐下,会一点都不知道。有客来,蕊秋常笑向楚娣道:“小莉还好,叫二婶,要是小林跑进来,大叫一声妈妈,那才真——!”其实九林从来没有大声叫过妈妈,一直羡慕九莉叫二婶。
她也不过这么怙惙了一下,向来不去回想过去的事。回忆不管是愉快还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种悲哀,虽然淡,她怕那滋味。她从来不自找伤感,实生活里有得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光就这么想了想,就像站在个古建筑物门口往里张了张,在月光与黑影中断瓦颓垣千门万户,一瞥间已经知道都在那里。
离婚的时候蕊秋向九莉说:“有些事等你大了自然明白了。我这次回来是跟你二叔讲好的,我回来不过是替他管家。”
回国那天,一个陪嫁的青年男仆毓恒去接船,是卞家从前的总管的儿子,小时候在书房伴读的。不知怎么没接到,女佣们都皇皇然咬耳朵。毓恒又到码头上去了,下午终于回来了,说被舅老爷家接了去了,要晚上才回来。
九莉九林已经睡了,又被唤醒穿上衣服,觉得像女用们常讲的“跑反”的时候,夜里动身逃难。三开间的石库门房子,正房四方,也不大,地下竖立著许多大箱子,蕊秋楚娣隔著张茶几坐在两张木椅上。女佣与陪嫁丫头都挤在房门口站著,满面笑容,但是黯淡的灯光下,大家脸上都有一团黑气。
九莉不认识她们了。当时的时装时行拖一片挂一片,两人都是泥土色的软绸连衫裙,一深一浅。蕊秋这是唯一的一次也戴著眼镜。
蕊秋嗤笑道“嗳呦,这袜子这么紧,怎么给她穿著?”九莉的英国货白色厚羊毛袜洗的次数太多,硬得像一截洋铁烟囱管。
韩妈笑道:“不是说贵得很吗?”
“太小了不能穿了!”蕊秋又拨开她的前刘海,“嗳呦,韩大妈,怎么没有眉毛?前刘海太长了,萋住眉毛长不出来。快剪短些。”
九莉非常不愿意。半长不短的前刘海傻相。
“我喜欢这漂亮的年青人,”楚娣说著便把九林拉到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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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80-P81
“小林怎么不叫人?”
“叫了。“韩妈俯下身去低声叫他再叫一声。
“嗳呦,小林是个哑巴。他的余妈怎么走了?”
“不知道嘛,说年纪大了回家去了。”韩妈有点心虚,怕当是她挤走了的。
“韩大妈倒是不见老。”
“老喽,太太!在外洋吃东西可吃得惯?”
楚娣习惯的把头一摔,鼻子不屑的略嗅一嗅。“吃不惯自己做。”
“三小姐也自己做?”
“不做摪(怎样)搞啊?”楚娣学她的合肥土白。
“三小姐能干了。”
楚娣忽道:“嗳,韩大妈,我们今天摪睡啊?”
半开玩笑而又带著点挑战的口吻。
“摪睡呀?要摪睡就摪睡!都预备好了。”
“都预备好了”这句话似乎又使楚娣恐慌起来,正待开口,临时又改问:“有被单没有啊?”
“怎么没有?”
“干净不干净?”
“啊啊啊呃——!”合肥话拖长的“啊”字,卷入口腔上部,搀入咽喉深处粗厉的吼声,从半开的齿缝里迸出来,不耐烦的表示“哪有这等事?”“新洗的,怎么会不干净?”
九莉觉得奇怪,空气中有一种紧张。蕊秋没作声,但是也注意听著。
她父亲上楼来了,向蕊秋楚娣略点了点头,就绕著房间踱圈子,在灯下晃来晃去,长衫飘飘然,手里夹著雪茄烟。随便问了两句路上情形,就谈论她舅舅与天津的堂伯父们。
一直是楚娣与他对答,蕊秋半晌方才突然开口说:“这房子怎么能住?”气得声音都变了。
他笑道:“我知道你们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会合意的,所以先找了这么个地方将就住著。”在跟楚娣谈了两句,便道:“你们也早点歇著吧,明天还要早点出去看房子。我订了份新闻报,我叫他们报来了就送上来。”说著自下楼去了。
室中寂静片刻,簇拥在房门口的众妇女本来已经走开了,碧桃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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