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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爬了起来,到处翻我的东西。我没有作声,看着他把我的皮夹从裤袋里拿出来,
还顺手牵走了我一副太阳眼镜。又一次,我带了一个饿得发抖的意大利孩子回去,
我煮了通心粉喂他吃,吃完后,他却倏地抽出一把弹簧刀来,逼我要钱,那天正好
我的现款用光了。他以为我说谎,暴怒起来,一刀戳到我胸上,戳偏了,没有中要
害。我倒在地上,也没有呼救,血一直沁到我的夹克外面来。我听得自己的血一滴
一滴落到地板上,渐渐昏迷了过去。第二天,房东太太叫救护车来把我送进了医院,
在里面住了一个星期,输了两千CC的血。我的肉体虽然很虚弱,可是感觉却异样的
敏锐起来,敏锐得可怕,好像神经末梢全部张开了,一触便发痛。出院那天,是个
星期天的下午,走出医院外面,八十三街近公园那里,靠墙坐着一个老黑人,一个
满头花白的瞎子乞丐,眨着一双青光眼,在拉着一架破烂的手风琴。冬天的夕阳把
他地张皱得眉眼模糊的脸照得赤红。那个老黑人正拉奏着一首黑人民谣:Going Home。
手风琴的声音在寒冷的暮风里,颤抖抖的。我背着夕阳,踏着自己的影子,走着走
着,突然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欲望:我也要回家,回到台北,回到新公园,重新回
到那莲花池畔。可是我还得等两年,两年后,我父亲才过世”
龙子那汩汩上冒的声音,突然间好像流干了似的,戛然中断。窗外那轮黯红的
月亮,冉冉沉落到那几扇肥大的芭蕉叶上来了。我的眼睛酸涩得张不开了,矇着过
去,等到醒来,纱窗外已经透着青濛濛的曙光。我感到呼吸困难,脸上好像压着一
根沉甸甸的铁柱一般,是王夔龙那只钉耙般的手臂,正正的横卧在我的心口上。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衬衫?阿青?”王夔龙带我回来的时候,问我道。
“蓝的。”我说。
“明天我们到西门町替你去买一件。”他把我脱下的衬衫挂到门背上,我的衬
衫右肘,破了一个大洞。
王夔龙要求我搬到他父亲南京东路那幢古老的住宅里,跟他一块儿住。
“再给我一个机会吧,让我照顾你。”
他在黑暗中向我幽幽的乞求道,他说怎么我也会有那样一双眼睛,一双痛得在
跳的眼睛,他头一晚在公园里便发觉了。他伸出他那只瘦棱棱的大手,在不停梳耙
着我的头发。离开家三个多月,在有一顿无一顿,昼夜颠倒的流浪日子里,也曾有
几次,半夜里突然惊醒,有时在候车站的下流旅馆里,有时候在万华一间又脏又热
的小阁楼一铺陌生人的床上,也有一次,竟倒卧在公园里博物馆前的台阶上,醒来
的那一刻,心中确实渴望着有一间能长久栖留的居所,可是有人要收容我的时候,
我却又借故溜脱了。我在公园里才出道一个星期,便遇见了一个好心人,一个姓严
的中年人,他在西门町银马车当经理。他介绍我到银马车去当小弟,并且收容我到
他金华街的那间公寓里。他对我说:才出来还有救,陷下去就要万劫不复了。我穿
上了银马车雪白洁净的制服,托着咖啡、红茶、酸梅汤、芒果冰淇淋,十小时不停
脚的周旋在那些到西门町来看电影买东西的客人中间。到了第四天晚上,我在厕所
里悄悄的脱下制服,换上自己的衣裳,趁人不注意,从后门溜了出去。我从中华路
朝着小南门一直奔跑下去,愈跑愈快,一口气奔回到公园里,跳到莲花池畔的台阶
上。我突然起了一个逃走了念头,逃出王夔龙父亲那幢古老的官邸外面去。前些时
在新南阳看过一张美国西部片:《黑峡双枭》。是讲落为草莽出没峡谷的两兄弟哥
哥是亨利方达演的。两人一生抢劫为恶,最后被官兵追赶,哥哥掉进了流沙里,弟
弟伸手去救,一齐给拖进了泥淖中。两个人揪着扯着,慢慢沉沦下去,最后只剩下
四只手,伸在流沙外,拼命的在抓。我轻轻将龙子的手臂从我胸上挪开。他那根钉
耙似的手臂,压在我心口上,那样重,直往下沉,我觉得就如同黑峡谷里强盗哥哥
伸出的那只急切拼命的手一般,要将我拖进流沙里去似的。我悄悄的下了床,穿上
我那件破了洞的衬衫,走了出去。外面的铁闸大门上了锁。铁闸很高,门上耸着三
尺长黑色的铁戟。我费了很大的劲,才翻越出去,把小腿都刺出了血。
第九章
下午三点钟,台北市热得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大癞毛狗,舌头吊得老长,在嗬嗬
的拼命喘息。阳光劈射下来,炙得人的头皮直发痛。我到圆环江山楼去找老鼠。他
在盛公的“派对”上跟我约好一同到新南阳去看《吊人树》。老鼠要请我的客,因
为前几天他做了一票,颇为得意。老鼠住在他哥哥乌鸦那里,就在晚香玉后面一栋
阁楼上,是晚香玉老鸨陈朱妹的房子。晚香玉那些妓女都在睡午觉,一间间幽暗的
黑洞,有些连帘幔也没有放下,隐隐约约看得到里面床上,躺着一堆堆黄黄白白的
肉。天气热,那些妓女都把外衣卸下,只穿着奶罩及三角裤,透出来一阵阵浓浊的
脂粉香及人肉味。我穿过走廊走进后院,在阁楼下吹了几下口哨,两短一长是我跟
老鼠、小玉、吴敏我们四个人之间的暗号。阁楼上一扇窗户倏地张开,探出一颗小
头来。老鼠笑得眯起了眼,龇牙咧嘴。他鬼鬼祟祟回头探望了一下,向我打了一个
手势,要我上去。我爬上一条极长极窄又暗又陡的石级,上面阁楼的门,却是紧闭
着的。呀的一声门开了一格缝,里面顿时有人厉声喝道:“什么人?”那是乌鸦的
声音。
“莫要紧,是阿青。”老鼠应道,向我咋了一下舌头。他打着赤膊,只穿了一
条黄白粗布的内裤,裤带奇长,打了一个蝴蝶结,还有一头吊到膝盖上,甩来甩去。
原来里面在赌牌九,密密的围了一桌子人,男男女女有八九个。门窗都关得严
严的,下了竹帘,开了灯,两把高脚电扇对面呼呼地来回吹着。赌钱的人都在抽烟,
一屋子的乌烟瘴气。陈朱妹正在推庄,哗啦啦奋力的洗着一副骨牌。她是一个胖大
的龟婆,身上只套着一件麻背心,一双肥大的奶子,甩浪浪的便吊到了桌面上;两
筒膀子粗黑,肉肉节节,像一对蹄髈一般,头上乌油油的梳了一只麻花髻,上面扣
着一副黄澄澄厚厚重重的金发卡,左边鬓上却插着一串玉兰花,花色都泛黄了。乌
鸦坐在天门上,一只腿蜷了起来,踏在长凳上,上身赤精大条,露出一叠叠虬盘起
伏的肌肉块子来,赤黑的背胛上,汗珠子颗颗黄豆一般大。乌鸦赌得一脸飞红,额
上的青筯都叠暴了起来,一双火眼,凶光外露。他一只手抻下去,不停的在抠着脚
丫子。乌鸦是个六呎开外的猛汗,身量慓悍魁梧,是晚香玉的保镳头目。老鼠说,
他哥哥乌鸦从前在三重镇打铁出身的,他喝醉了酒,钳起一块红红的铁,擂到老鼠
脸上便要烙他的嘴。牌桌上,男男女女,都赌得冒火了似的。男人全脱了上衣,女
人扎的扎头发,翻的翻领子,桌面上花花绿绿堆满了钞票。挨在乌鸦身边,穿着一
件粉红底滚豆绿边连衣裙的是乌鸦的姘妇桃花。桃花头上扎了一条洒花手帕,扎得
脑后一撮发尾子高高翘起,像鸭屁股一般。陈朱妹洗好牌,大家纷纷下注。乌鸦押
天门,厚厚的两叠钞票便摔了下去。陈朱妹板起一张扁平脸,一双关刀眉,高高扬
起,乌黑的厚嘴唇瘪成了一把弯弓,一脸杀气腾腾。她掷了骰子,把各家的牌推了
出去,等到大家一翻开,她才倏地大嘴一张,一口金牙闪闪发光,手上两张骨牌叭
的一下,猛拍到桌上,破口大喊:“至尊宝,三丁配老猴,通吃!”
几乎异口同声,桌上的男男女女,都骂了一声干!正当大家恨的恨,悔的悔,
摔牌的摔牌,吐口水的吐口水,陈朱妹却咕咕咕笑得像刚下蛋的老母鸡,扑到桌上,
展开两筒蹄子般的粗黑手臂,把桌面的钞票两扫便扫到她面前去了。乌鸦回过头,
跟桃花两人狠狠的互相埋怨了几句,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老鼠忙跟我挤了一下眼
睛,把我带到后面厨房里去。他告诉我,乌鸦他们赌得很凶,有时一晚输赢几万。
聚赌的人,各家妓女户的老鸨、保镳都有,还有一些熟嫖客。有时候赌红了眼,便
动起武来。有一次,一个流氓嫖客在骨牌上掐记号,给乌鸦当场抓住,一顿毒打,
把那个流氓打得下马颚都脱了节。
“等我服侍他们喝完了绿豆汤,我们再溜出去,”老鼠对我说道。厨房案上,
搁着一大锅绿豆汤,锅里浮着一块冰砖。老鼠伸出一只手指到那锅绿豆汤里搅了两
下,笑道:“够凉了,我们先来喝他两碗,受用受用!”
老鼠舀了两碗满满的绿豆汤,递了一碗给我。
“快喝,快喝,烂桃子看见,又要鬼叫了!”
老鼠把桃花叫烂桃子。他说桃花洗澡他去偷看,活像一只烂桃子。我们咕嘟咕
嘟一口气把绿豆汤喝光,老鼠嘴巴上黏了一圈绿茸茸的汤汁,他伸出舌头,上下一
转,竟舔得干干净净。他向我抢了一个鬼脸,吱吱的笑了起来,我踢了他一脚屁股,
喝问他道:“你这个小贼,昨晚在盛公‘派对’里你办了多少货,快从实招来!”
“嘘!”老鼠嘘了我一下,咧着一口焦黄的牙齿笑道,“你莫闹,我带你去看,
昨晚可捞到不少宝货!”
老鼠把我带到他房间里,那是厨房边一间只有四个榻榻米大的行李房,里面堆
满了破旧的箱子笼子,中间挤着一铺小竹床,房中没有窗户,热得像烤箱,闷着一
股霉臭。老鼠进去,捻亮了床头一盏四十烛光的小电灯。他钻进床底,拖出一只生
了黑锈的洋铁箱来,箱上锁着一把大铜锁,老鼠双手把那只洋铁箱捧起,紧紧搂在
胸前,对我笑道:“这是我的百宝箱。”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