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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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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爱这个黑小子。“英,赛呀!看谁能三口吃一个?看,一口一个月牙,两口一个银锭,三口,没!”
  英把黑脸全涨紫了,可是老李差点没噎绿了。
  不该鼓舞小孩狼吞虎咽,老李在缓不过气来的工夫想起儿童教育。同时也想起,没有水!倒了点蜜饯海棠汁儿喝,不行;急得直扬脖。在公寓里,只须叫一声茶房,茶是茶,水是水;接家眷,麻烦还多着呢!
  正在这个当儿,西屋的老太太在窗外叫:“大爷,你们没水吧?这儿一壶开水,给您。”
  老李心中觉得感激,可是找不到现成的话。“呕呕老太太,呕——”把开水拿进来,沏在茶壶里。一边沏,一边想话。他还没想好,老太太又发了言:“壶放着吧,明儿早晨再给我。还出去不出去?我可要去关街门啦。早睡惯了,一黑就想躺下。明儿倒水的来叫他给你们倒一挑儿。有缸啊?六个子儿一挑,零倒;包月也好;甜水。”
  老李要想赶上老太太的话,有点像骆驼想追电车,“六个子,谢谢,有缸,不出去,上门。”忘了说,“您歇着吧,我去关门。”
  “孩子们可真不淘气,多么乖呀!”老太太似乎在要就寝的时候精神更大。“大的几岁了?别叫他们自己出去,街上车马是多的;汽车可霸道,撞葬哪,连我都眼晕,不用说孩子们!还没生火哪?多给他们穿上点,刚入冬,天气贼滑的呢,忽冷忽热,多穿点保险!有厚棉袄啊?有做不过来的活计,拿来,我给他们做;戴上镜子,粗枝大叶的我还能缝几针呢;反正孩子们也穿不出好来。明天见。上茅房留点神,砖头瓦块的别绊倒;拿个亮儿。明天见。”
  “明天——老太太,”老李连句整话也没有了。
  可是他觉得生活美满多了,公寓里没有老太太来招呼。那是买卖,这是人情。喝了碗茶,打了个哈欠,吃了个海棠,甜美!要给英说个故事,想不起;腰有点痛。是的,腰疼,因为尽了责任,卖了力气。拿刚才的事说吧,右手烧饼,左手包子,大衣的袋中一大包花生米,中指上挂着铁壶!到底是有家!在公寓里这时候正吃完了鸡子炒饭,不是看报,就是独坐剔牙。太太也过得去,只是鞠躬的样子像纸人往前倒——看了太太一眼。
  菱的小手里拿着半个烧饼,小肉葫芦直向妈妈身上倒,眼已闭上,可还偶尔睁开一点缝。妈妈嘴中还嚼动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搂着孩子微微的向左右摇身,眼睛看着洋蜡的苗。
  老李不敢再看。高跟鞋,曲线美,肉色丝袜,大红嘴唇,细长眉……离李太太有两个世纪!老李不知是难过好,还是痛快好。他似乎也觉出他的毛病来了——自己没法安排自己。只好打个哈欠吧,啊——哈——哈。
  英的黑手真热,正捻着爸的手指肚儿看有几个斗,几个簸箕。
  “英,该睡了吧?”
  “海棠还没吃完呢。”英理直气壮的说。
  老李虽然又打了个哈欠,可是反倒不困了。接了家眷来理当觉出亲密热闹,可是也不知怎么只显着奇怪隔膜与不舒适。屋子里只有一枝洋烛的光亮,在太太眼珠上跳!
 
第五
                 
  一
                 
  老李上衙门去。
  张大哥确是有眼力:给老李租的房正好离衙门不远——也就是将到二里地。省车钱是一,可以来往运动运动是二,午饭能在家里吃是三。
  老李虽然没有计算一月可以省多少车钱,可是心中微微有点可以多储蓄下点的光亮与希望。想到储蓄,不由的想到:家眷来了,还能剩钱?张大哥永远劝人结婚和接家眷,唯一的理由似乎是:“两口儿并不见得比一个人费钱。”好像女人天生来的不会花钱,没有任何需要,也不准有需要!老李看女人也是个人。可是,英的妈……即使是养只鸡也得给小米吃呀!老李觉得接家眷这回事有点错误。一家之长?越看自己越不像。
  快到了衙门,他更不痛快了。怎么当上了科员?似乎想不起。家长?当科员或者不是件坏事。没有科员的薪水怎能当家长?科员与家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什么?看见了衙门,那个黑大门好似一张吐着凉气的大嘴,天天早晨等着吞食那一群小官僚。吞,吞,吞,直到他们在这怪物的肚子里变成衰老丑恶枯干闭塞——死!虽然时时被一张纸上印着个红印给驱逐出去,可是在这怪物肚中被驱逐,不是个有刺激性的事。这里免职,而去另起炉灶干点新的有意义的事,绝对想不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衙门不止一个。
  吃衙门的虫儿不想,不会,也不肯,干别的。可恨的怪物!
  可是老李得天天往怪物肚中爬,现在又往里爬呢!每爬进一次,他觉得出他的头发是往白里变呢。可是他必须往里爬;一种不是事业的事业。不得不敷衍的敷衍。现在已接来家眷,更必得往里爬了。这个大嘴在这里等着他,‘她’在家里等着他;一个怪物与一个女魔,老李立在当中——科员,家长!
  他几乎不能再走了,他看见一个衰老丑恶的他,和一个衰老丑恶的她,一同在死亡的路上走,路旁的花草是些破烂的钱票与油腻的铜钱!然而他得走,不能立在那里不动;诗意?浪漫?自由?只是一些好听的名词。生活就是买炉子,租房……炉子送去没有?她会告诉怎样安铁管子呀?
  到了衙门口。他真要往后退了。可是门口的巡警似乎故意戏弄他,给他行了个立正礼。他只能进去。他的手出了汗。那一群同事们一定都等着审问他呢:“老李,接家眷也不言语一声?几时请吃饭?”吃饭,那群东西和苍蝇同类,嘴不闲着便是生命的光荣!
  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心中安定了些。一个人还没来呢,他深深吸了口气。
  破公事案,铺着块桌布的冤魂,茶碗印,墨汁点,烟卷烧的孔,永远在这里,永远。大而丑的月份牌,五天没撕了,老李不来没人管撕。玻璃上的土!怪物的肚子里没人管任何事情。他把月份牌扯下五页来,扔在纸篓里;也配叫作纸篓,靠着两面墙还随时的自己倒下来。
  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屋中最破的那一把,发愣。公事,公事就是没事;世界上没有公事,人类一点也不吃亏。公文,公文,公文,没头没尾,没结没完的公文。只有一样事是真的——可恨它是真的——和人民要钱。这个怪物吃钱,吐公文!钱到哪儿去?没人知道。只见有人买洋楼,汽车,小老婆;公文是大家能见到的唯一的东西。老李恨不能登时砸碎那把破椅子,破公事案,破纸篓,和这个怪物!可是,砸不碎这个怪物,连这张破桌布也弄不碎。
  碎了这块布等于使砖塔胡同那三口儿饿死。
  他又坐下了,等着他们。他们,这个世界是给他们预备的。在家里,油盐酱醋与麻雀牌;来到衙门,一进门有巡警给行礼,进了公事房,嘻嘻嘻,讨论着,辩论着,彼此的私事,孩子闹耳朵,老太太办生日,春华楼一号女招待。能晚到一分便晚到一分,能早走一分便早走一分。破桌子,破茶碗,无穷无尽的喝茶。烟卷烟斗一齐烧着,把月份牌都罩得看不清。老李等着他们,他们是他的朋友,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审判官。他得为他们穿上洋服,他得随着他们嘻嘻嘻。他接家眷得请他们吃饭。他得向他们时常道歉。
  邱先生来了。
  “啊,老李,回来了?家中都好?”和老李握了握手。
  邱先生的眼中带着点不大正经的笑意。老李的脸红了。邱先生没往下说什么,可是那个笑在眼角上挂着,大有一时半会儿不能消灭的来派,于是老李的脸上继续着增加热力。
  邱先生脱大衣,喊听差沏茶,眼睛没看着老李,可是眼上那两个笑点会绕着圈向老李那边飞掷,像对流星。
  吴先生也到了。
  “啊,老李,回来了?家中都好?”和老李握了握手。他的手比老李的大着两号——按着手套的尺寸说——柔软,滑溜,带着科员的热力。然后,掏出一毛钱的票子:“张顺,送车钱去!”
  吴先生非常正直,可是眼角上也有点笑意,和邱先生的那个相似,虽然程度上不那么深。老李的脸更热了。
  他闭着气专等小赵,小赵来到,他就知道是五年徒刑,还是取保释放了。
  小赵没来。
                 
  二
                 
  小赵为什么没来?老李不敢问。吴先生虽然是小赵的亲戚,可是最不关心小赵的事,除了托小赵给维持地位,他简直不大爱和小赵说话,吴先生是正直人。老李自然不敢向吴先生打听小赵。邱先生呢,年纪比小赵大,而人情没有小赵的硬,所以有小赵领首,他对于向同事们开玩笑的事无不参加;可是小赵不提倡,他不便自居祸首;甚至于小赵不在眼前,他连“小赵”二字提也不提。邱先生在不和人开玩笑的时候很能咂着滋味苦闷。
  可是吴邱二位都知道小赵干什么去了。小赵是为所长太太到天津办事去了。二位对小赵都有点忌妒。但是不便和老李说。老李是以力气挣钱,不管旁人的事,二位自然不能以他为同调。况且吴先生是正直人,在老李面前特别要显着正直。老李开始办公,心里老有个小赵的影。吴先生挺直腰板,写着酱肘子体的字。邱先生喝茶吸烟,咂着滋味苦闷,眼睛专看着手表。
  张大哥不和老李同科,可是特意过来招呼一声。
  “啊,老李,回来了?家中都好?”用手指诊了老李手心一下。
  老李十分感激张大哥:为人谋永远忠诚到底。果然,邱吴二位的眼睛有点改变光度与神气。设若老李接家眷,张大哥必知道一切;可是张大哥也问“家中都好?”小赵的话是造谣,一定。自然,不一定,更好。
  “今年乡下收成不坏吧?”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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