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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村里人对宁卡有了不满情绪。大家不再关注她的命运,全村人都听厌了宁卡那鬼哭狼嚎似的凄凉歌声,歌声在寂静的夏夜里远远地传到了周围的地区,不禁令人毛骨悚然。给人的感觉好像这不是夏夜,而是冬夜,似乎有一只受伤的孤狼在附近的树林里嚎叫。可宁卡依旧独自一个人坐在墙根土台上,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起劲地唱道:
“当石块上开出浅蓝色的小花……”
她的双眼已变得干涩而灼热。她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呈深色泡沫状的丁香树,虽然那棵树用密实的篱笆围了起来,但丁香还是任性地钻了出来。她沉默良久,目不转睛地盯着从篱笆条的缝隙中钻出来的,枯黄不堪、毫无生机的那片叶子,怯怯地继续唱道:
“我就会把你忘掉,我的冤家。”
她那干涩而灼热的眼睛有些湿润而显得无神了,看够了被紧箍着的丁香树,她就把目光移向高空,心不在焉地在云天里找寻着与地面上相同的景象。可是她既没有找见篱笆,也没有看到丁香和枯叶,于是像是受了委屈似的,困惑地眨巴着眼睛。
“我要穿上有跟的白鞋,还有白褂,
可又很想光脚跑向我亲爱的托利亚。”
过了一会儿,她紧闭双唇,焦躁不安地,就像赛场上准备起跑的运动员那样连连呼吸了几下。突然间,她果断地吸足了一口气,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叫,那痛楚的声音仿佛浸透着浓浓的热血:
“好郁闷,好烦恼。他怀抱里的人儿真可怜——怜!
我的心上人,你到底去了哪边?
你送过我一块花纹头巾,新勒热夫的刺绣——绣。
托利亚走了,我还有什么想头,还有什么活——头!”
由于长时间地看着湛蓝的天空,她的眼睛涩剌剌的,变得模糊不清,深不可测,似乎可以吞噬、吸纳整个世界。好像并不是宁卡在仰望天空,——想从中寻得歌词和乐曲,而是天空在凝视着她的眼珠——眼珠充满了温顺的目光,但由于漠视现实生活而备受剧痛的折磨。
宁卡终于唱累了,便喘了喘气,等她缓过神来,安静了不多会儿,就伸出干巴巴的手抚摸着蹲在身边的小猫,理了理头巾,握起拳头擦了擦眼睛,显然,她重新回到了大地。这种感觉让她轻松了许多,因为她已把心头的郁闷和苦恼一股脑儿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本人刚从那里降回人间。
后来村子里既有人恨宁卡,也有人喜欢她。确切地说,全村人分成了人数不均等的两派——一派爱听她那痛楚的叫声,爱看她那双善良的眼睛,另一派所痛恨的也正是这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力。老人和小孩都喜欢到宁卡家去串门,而年轻一些的则奋力与之抗争。父母们破口大骂自己的小孩,不准他们往醉鬼宁卡家里跑;已成年的孩子们则责骂年迈的父母们,并常去把他们从宁卡家的墙根土台上带回来。有的吵吵闹闹,喋喋不休,有的还大打出手,也有人一声不吭。他们走过来,硬把自己的家人从她身边拽走,就像躲避瘟神似的。但如此巨大的诱惑力是抵挡不住的。宁卡的歌声犹如强有力的磁石把人们从家里吸引出来,搅得任何人都不得安宁。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跟着宁卡,就像一群小鸭跟着母鸭似的,不管她是去树林,还是去河边,或者去汽车站,他们都跟着。老人们从窗户里不时偷偷地向外张望,只要一看到宁卡没有饮酒,便高兴不已,要是宁卡借酒浇愁,他们连饭都吃不香,甚至就连话也不愿多说。
可后来村里人原谅了宁卡的一切。
宁卡走了。大家都来跟她的遗体告别,并渐渐习惯了没有歌声的生活。
她被安葬在离托利亚不远的地方。几个小男孩把一块大花岗岩石滚到墓穴前,用锤子在上面凿出一个清晰可见的正教十字架。还有人在石块旁栽上了从黑麦田边连根拔起的浅蓝色的风铃草和矢车菊。只是它们没有成活,一下子就枯萎凋零了。夏天气候干热。
注:
① 指犹大。
② 指俄罗斯前总理切尔诺梅尔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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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12
那歌声就是爱的呼喊
叶连娜·罗琴科娃,这个名字对于中国的读者是非常陌生的,我也不知她在俄罗斯是否享有盛名,然而,她的这篇几千字的小说着实打动了我。它的温暖、质朴、热烈、诚挚,以及它毫无受到现代主义影响的奇迹般的书写,都使我非常惊奇。与当下中国的小说面貌相比较,它是那样地遥远、陌生、令人沉思。
“当石块上开出浅蓝色的小花……”这一句诗,竟就是小说的题目。没有惊人的悬念,也没有欲望的诱因,在我们读惯了当下中国作家大力经营“文本”和刻意突出欲望化叙述的许多小说后,这个平凡的题目居然也有了些许惊人的悬念,那便是诗的悬念。你不由得想知道作家为什么要用这么一句诗来命题。
小说的前半部分可说是典型的现实主义手法,细节的描述不但引人入胜,而且处处拨动心弦。“一开始宁卡就很喜欢托利亚。”是因为托利亚“有一年春天拽住她的衣角把她从湍急的小河里拉上岸来”。但这种爱是“未婚少女对一个已婚帅哥的狂热而没有结果的单相思”。后来宁卡长大后就到城里当上了油漆工兼抹灰工,她几乎忘了托利亚,并一心一意地要在城里谋生活。这让我们不禁想起当今中国的打工文学,可它与当下中国的打工文学是多么地不同。因为它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揭示社会的什么,呐喊什么,它一心一意地要写两个底层小人物的命运,而且是在婚姻爱情中的命运。它超越了。作者笔下的宁卡的心境可以说是极其真实的,她的爱与非爱,都很自然。我们常见的小说中,主人公的爱情似乎一直是连绵不绝的,从未中断过,而在这篇小说里,作者就让它很真实地中断或者旁逸斜出。这打破了我长期养成的阅读习惯。
宁卡在城里的生活很不如意,四任丈夫都相继离去,还给她留下了几个“非俄罗斯的盲流”。由于故乡的原因,她还与托利亚有所接触。是托利亚和妻子的挖苦使宁卡突然有了一种古怪且荒诞的恨:她要跟托利亚生一个孩子。这种恨的深层是否有爱,需要我们去分辨。为此宁卡花了三个假期,眼看快得手了。是森林中的狗熊破坏了她的好事。奇怪的是,托利亚的粗鲁却激起她强烈的爱情。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但他似乎并不爱她。宁卡的后半生便是在无我的状态下悄悄流逝。小说写到此,似乎再难以进行下去了,因为主人公都快要老了,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呢?
然而,这篇小说的诗性,恰恰是在老去悲秋的情境下生发的。在托利亚的妻子死后,宁卡甚至嘲笑过托利亚的孤独,他们之间似乎再没有爱,僵持着,好像只是恨与冷漠。谁知就是这种恨的最深处藏着爱情。托利亚因为宁卡的嘲笑硬是把宁卡娶回了家。小说到这里也应该结束了吧,但还是没有结束,其实只是上半部分而已。
小说的后半部更多地交给了浪漫主义。这是就宁卡的精神性得以充分展现而言的。如果说前面她的大半生都是悲剧的话,这剩下来的人生竟然燃烧得如此炽烈,此前的她像藏着暗火的柴堆,冒着危险的烟,却并未燃烧起来。后半部分却是诗性的。作者几乎是在迷醉中赞美宁卡的巨大的爱的能力的。应该说,宁卡的幸福感是热烈而异端的,有些迷狂,就连托利亚的残疾与死亡都丝毫没有减弱她的爱的力量。这简直是奇迹。她的后半生是在歌唱中度过的,每一次都用“当石块上开出浅蓝色的小花……”开头。托利亚死后,全村人对她的歌唱的态度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人爱她的歌声,一部分人恨她的歌声,但都是因为她歌声的巨大的诱惑力,“犹如强有力的磁石把人们从家里吸引出来”。最后她唱着“当石块上开出浅蓝色的小花……”离开了人世。
当我放下这篇小说时,忽然想起了余华的《活着》。它们是异质的。但就写人的极限生存而言,又存在同构性。在余华的小说里,我看到了冷漠、麻木,苦难的轮回,在命运面前的被动忍耐,而在这个短短的小说里,作者同样惊人地描绘了宁卡与托利亚的一生,但令人强烈地感受到一种温暖、忧伤、爱的真实,一种不服从命运的激情的抗争,那歌声就是爱的呼喊,命的抗争。这小说让人想起久违了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现代浪漫主义。
在今天,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激荡的今天,卡夫卡、加缪、博尔赫斯、乔伊斯以及马尔克斯等现代主义大师们几乎统治着世界文坛的审美走向,也左右着当下中国的先锋文坛,我们读到的也大都是关于人的异化和冷漠化的故事;当此之时,读到年轻的俄罗斯作家叶连娜·罗琴科娃的这篇小说时,顿感眼前一亮:叶连娜·罗琴科娃似乎不是生活在当代,而是生活在现代,甚至更早的时候。她带来的温暖与忧伤是让人惊讶的。我们不由得想到伟大的俄罗斯文学的深厚传统。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饱含着宗教的敬畏和人道的情怀的作家。这是我要介绍这个陌生的外国作家作品的主要原因。
此外,从简介来看,按我们今天文坛的划分,叶连娜·罗琴科娃属于60后(生于1965年)作家,她与中国60后一些作家的相同之处在于,既是诗人,又是小说作家。但这个60后作家与中国的60后作家又有着多么大的差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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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洁的魅力
作者简介
雷达,文学批评家,散文家。1965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曾在全国文联、新华社、《文艺报》做编辑,后任《中国作家》副主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研究员,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等。出版文学论文集《民族灵魂的重铸》等共6部,获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