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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可见这是很平常的话。”
“你做得比文那首诗灵活。”
“你别当面奉承我,我不相信你的话!”
“这不是奉承的话。”
“你明天下午来不来呀?”
方鸿渐忙说“来”,听那面电话还没挂断,自己也不敢就挂断。
“你昨天说,男人不把自己东西给女人,是什么意思呀?”
方鸿渐陪笑说:“因为自己东西太糟了,拿不出手,不得已只能借旁的好东
西来贡献。譬如请客,家里太局促,厨子手段太糟,就不得不上馆子,借它的地
方跟烹调。”
苏小姐格格笑道:“算你有理,明天见。”方鸿渐满头微汗,不知道急出来
的,还是刚到家里,赶路的汗没有干。
那天晚上方鸿渐就把信稿子录出来,附在一封短信里,寄给唐小姐。他恨不
能用英文写信,因为文言信的语气太生分,白话信的语气容易变成讨人厌的亲热
;只有英文信容许他坦白地写“我的亲爱的唐小姐”、“你的极虔诚的方鸿渐”
。这些西文书函的平常称呼在中文里就剌眼肉麻。他深知自己写的其文富有黄国
人言论自由和美国人宣言独立的精神,不受文法拘束的,不然真想仗外国文来跟
唐小姐亲爱,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国租界里活动。以后这一个多月里,他见了唐小
姐七八次,写给她十几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他第一次到唐小姐的信,
临睡时把信看一遍,搁在枕边,中夜一醒,就开电灯看信,看完关灯躺好,想想
信里的话,忍不住又开灯再看一遍。以后他写的信渐渐变成一天天的随感杂记,
随身带到银行里,碰见一桩趣事,想起一句话,他就拿笔在纸上跟唐小姐切切私
语,有时无话可说,他还要写,例如:“今天到行起了许多信稿子,到这时候才
透口气,伸个懒腰,a…a…a…ah!听得见我打呵欠的声音么?茶房来请午饭了,再
谈。你也许在吃饭,祝你‘午饭多吃口,活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又如:“这
封信要寄给你了,还想写几句话。可是你看纸上全写满了,只留这一小方,刚挤
得进我心里那一句话,它还怕羞不敢见你的面呢。哎哟,纸——”写信的时候总
觉得这是慰情聊胜于无,比不上见面,到见了面,许多话倒竿不出来,想还不如
写信。见面有瘾的;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
日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刻刻见面了。写好信发出,他
总担心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时,火已熄了,对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唐小姐跟苏小姐的来往也比从前减少了,可是方鸿渐迫于苏小姐的恩威并施
,还不得不常向苏家走动。苏小姐只等他正式求爱,心里怪他太浮太慢。他只等
机会向她声明并不爱她,恨自己心肠太软,没有快刀斩乱丝的勇气。他每到苏家
一次,出来就懊悔这次多去了,话又多说了。他渐渐明白自己是个西洋人所谓“
道义上的懦夫”,只怕唐小姐会看破了自己品格上的大弱点。一个星期六下午他
请唐小姐喝了茶回家,看见桌子上赵辛楣明天请吃晚饭的帖子,大起惊慌,想这
也许是他的订婚喜酒,那就糟了,苏小姐更要爱情专注在自己身上了。苏小姐打
电话来问他收到请帖没有,说辛楣托她转邀,还叫他明天上午去谈谈。明天苏小
姐见了面,说辛楣请他务必光临,大家叙叙,别无用意。他本想说辛楣怎会请到
自己,这话在嘴边又缩回去了;他现在不愿再提起辛楣对自己的仇视,又加深苏
小姐的误解。他改口问有没有旁的客人。苏小姐说,听说还有两个辛楣的朋友。
鸿渐道:“小胖子大诗人曹元朗是不是也请在里面?有他,菜也可以省一点;看
见他那个四喜丸子的脸,人就饱了。”
“不会有他罢。辛楣不认识他,我知道辛楣跟你一对小心眼儿,见了他又要
打架,我这儿可不是战场,所以我不让他们两人碰头。元朗这人顶有意思的,你
全是偏见,你的心我想也偏在夹肢窝里。自从那一次后,我也不让你和元朗见面
,免得冲突。”
鸿渐本想说:“其实全没有关系,”可是在苏小姐抚爱的眼光下,这话不能
出口。同时知道到苏家来朝参的又添了个曹元朗,心放了许多。苏小姐忽然问道
:“你看赵辛楣这人怎么样?”
“他本领比我大,仪表也很神气,将来一定得意。我看他倒是个理想的——
呃——人。”
假如上帝赞美魔鬼,社会主义者歌颂小布尔乔亚,苏小姐听了也不会这样惊
奇。他准备鸿渐嘲笑辛楣,自己主持公道,为辛楣辩护。他便冷笑道:“请客的
饭还没到口呢,已经恭维主人了!他三天两天写信给我,信上的话我也不必说,
可是每封信都说他失眠,看了讨厌!谁叫他失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
医生!”苏小姐深知道他失眠跟自己大有关系,不必请教医生。
方鸿渐笑道:“《毛诗》说:‘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他写这种信,是地道中国文化的表现。”
苏小姐瞪眼道:“人家可怜,没有你这样运气呀!你得福不知,只管口轻薄
取笑人家,我不喜欢你这样。鸿渐,我希望你做人厚道些,以后我真要好好的劝
劝你。”
鸿渐吓得哑口无言。苏小姐家里有事,跟他约晚上馆子里见面。他回到家整
天闷闷不乐,觉得不能更延宕了,得赶快表明态度。
方鸿渐到馆子,那两个客人已经先在。一个躬背高额,大眼睛,仓白脸
,戴夹鼻金丝眼镜,穿的西装袖口遮没手指,光光的脸,没胡子也没皱纹,而看
来像个幼稚的老太婆或者上了年纪的小孩子。一个气概飞扬,鼻子直而高,侧
望像脸上斜搁了一张梯,颈下打的领结饱满齐整得使方鸿渐绝望地企羡。辛楣
了见鸿渐热烈欢迎。彼此介绍之后,鸿渐才知道那位躬背的是哲学家褚慎明,另
一位叫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国公使馆军事参赞,内调回国,尚未到部,善做旧
诗,是个大才子。这位褚慎明原名褚家宝,成名以后嫌“家宝”这名字不合哲
学家身分,据斯宾诺沙改名的先例,换成“褚明”,取“慎思明辩”的意思。
他自小负神童之誉,但有人说他是神经病。他小学,中学,大学都不肯毕业,
因为他觉得没有先生配教他考他。他最恨女人,眼睛近视得利害而从来不肯配
眼镜,因为怕看清楚了女人的脸,又常说人性里有天性跟兽性两部分,他自己全
是天性。他常翻外国哲学杂志,查出世界大哲学家的通信处,写信给他们,说
自己如何爱读他们的书,把哲学杂志书评栏里赞美他们著作的话,改头换面算自
己的意见。外国哲学家是知识分子里最牢骚不平的人,专门的权威没有科学家
那样高,通俗的名气没有文学家那样大,忽然几万里外有人写信恭维,不用说高
兴得险的忘掉了哲学。他们理想中国是个不知怎样鄙塞落伍的原始国家,而这个
中国人信里说几句话,倒有分寸,便回信赞褚慎明是中国新哲学的创始人,还有
送书给他的。不过褚慎明再写信去,就收不到多少复信,缘故是那些虚荣的老头
子拿了他的第一封信向同行卖弄,不料彼此都收到他的这样一封信,彼此都是他
认为“现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不免扫兴生气了。褚慎明靠着三四十封这类回
信,吓倒了无数人,有位爱才的阔官僚花一万金送他出洋。西洋大哲学家不回他
信的只有柏格森;柏格森最怕陌生人去缠他,住址严守秘密,电话簿上都没有他
的名字。褚慎明到了欧洲,用尽心思,写信到柏格森寓处约期拜访,谁知道原信
退回,他从此对直觉主义痛心疾首。柏格森的敌人罗素肯敷衍中国人,请他喝
过一次茶,他从此研究数理逻辑。他出洋时,为方便起见,不的不戴眼镜,对
女人的态度逐渐改变。杜慎卿厌恶女人,跟她们隔三间屋还闻着她们的臭气,褚
慎明要女人,所以鼻子同样的敏锐。他心里装满女人,研究数理逻辑的时候,看
见aposteriori那个名词会联想到post-erior,看见×记
号会联想到kiss,亏得他没细读柏拉图的太米谒斯对话(Timaeus)
,否则他更要对住×记号出神。他正把那位送他出洋的大官僚讲中国人生观的
著作翻成英文,每月到国立银行领一笔生活费过极闲适的日子。董斜川的父亲董
沂孙是个老名士,虽在民国作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气甚好,跟着老子作旧诗
。中国是出儒将的国家,不比法国有一两个提得起笔的将军,就要请进国家学
院去高供着。斜川的将略跟一般儒将相去无几而他的诗即使不是儒将作的,也
算得好了。文能穷人,所以他官运不好,这对于士兵,倒未始非福。他作军事
参赞,不去讲武,倒批评上司和同事们文理不通,因此内调。他回国不多几天,
想另谋个事。
方鸿渐见董斜川像尊人物,又听赵辛楣说是名父之子,不胜倾倒,说:“老
太爷沂孙先生的诗,海内闻名。董先生不愧家学渊源,更难得是文武全才。”他
自以为这算得恭维周到了。
董斜川道:“我作的诗,路数跟家严不同。家严年轻时候的诗取径没有我现
在这样高。他到如今还不脱黄仲则,龚定庵那些乾嘉习气,我一开笔就做的
同光体。”
方鸿渐不敢开口。赵辛楣向跑堂要了昨天开的菜单,予以最後审查。董斜
川也向跑堂的要了一支秃笔,一方砚台,把茶几上的票子飞快的书写着。方鸿
渐心里诧异。褚慎明危坐不说话,像内视着潜意识深处的趣事而微笑,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