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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古老的家庭的颓败生活,埋葬了一代又一代的青春,没有同情,没有一点风趣的残剩,是这么一种凄凉情味,使她的出走类似逃亡。这种颓败的气氛,以前她是没有感觉到的,因为她是此中长大的。第一次感觉到,大概是在结婚之后丈夫的家里。男家和她的娘家白公馆应是同等门户,只因为于她是生疏,她以生人的眼看出了这种颓败的气氛,但不能如这次的分明,却不过是觉得诸般的不合适。作者虽然没有提到离婚的原因,可是不难想象的。于是她回到娘家,在那里有她做女儿时代一切熟悉的东西,使她又住上了七八年。但在哥嫂排挤她,使她觉得在娘家也成了一个生人之后,她骤然地发现了这古老的家庭的颓败气氛,比她哥哥的教训和嫂嫂的冷言热语更难受,而同时也是与这些教训和冷言热语混合为一的灰暗而轻飘的画面,而陷于一种绝望的恐怖,凄凉地、小声地说道:「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住不得!」
于是她走了,怨愤地,凄凉地,也喜悦地。
然而她不是娜拉。她是旧式家庭的女子,以她残剩的青春的火把,去寻觅一些儿温存,一些儿新鲜,与一些儿切实的东西。她把这些归结于第二次的结婚,而她也只能如此。
她的对手柳原是一个自私的男子,也可以说是颓败的人物,不过是另一种的颓败。他和她要好,不打算和她结婚。这样的人往往是机智的,伶俐的,可是没有热情。他的机智与伶俐使他成为透明,放射着某种光辉,却更见得他的生命之火是已经熄灭了。结婚是需要虔诚的,他没有这虔诚。他需要娼妓,也需要女友,而不需要妻。他与萨黑荑妮公主往来,这萨黑荑妮公主对于他毋宁是娼妓,他决不把她和流苏同等看待。保持这样的女友关系,靠的是机智与伶俐,不是靠的热情。流苏恨他的这一手,但也有不尽了解他的地方。柳原有意当着人做出和她亲押的神气,而两人相对时却又是平淡的,闲适的,始终保持着距离。他的始终保持着距离是狡脍,但他当着人和她的亲狎却是有着某种真情的。人们把他俩当做夫妇,在他乃是以欺骗来安慰自己,因为他只是厌倦人生,缺乏家庭生活的虔诚,没有勇气结婚而已,但仍然自己感觉到这一面的空虚,他需要以伪装的夫妇来填补这空虚。其人是自私的,并且怯弱。有一天,他在深夜里打电话给流苏,也不是为了要使流苏烦恼,却正是他自己的烦恼的透露。他说出了爱,随即又自己取消了。因为怯弱,所以他也是凄凉的。
但流苏不能懂得这些,只以为都是他在刻毒她,玩弄她,她也是自私的,但她的自私只是因为狭隘,和柳原的自私之因为软弱不同。当她赌气回上海住了些时,柳原打电报请她再到香港去的时候,她觉得万分委屈,失败到不能不听他摆布而哭了。这处所,倘在低手,是要写成一喜一怒,或惭喜交集的,其实是绝没有喜意,也没有怒,连愧惭都不是,而有的只是一腔委屈。
重到香港之后,一个晚上柳原吻了她。第二天他却告诉她,他一礼拜后就要上英国去。他是要逃避自己的这一物。流苏被留在香港,独自住在他给她新租下的一所房子里。一切竟是这样的空洞,不切实,这样的没有着落吗?不,就是梦也要比这更分明些。她搬进了新房子,「客厅里门窗上的油漆还没干,她用食指摸着试了一试,然后把那黏黏指尖贴在墙上,一贴一个绿迹子。为什么不?这又不犯法?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黄的粉墙上打了一个鲜明的绿手印。」她要证实给自己看,就是欺骗自己都好。
于是来了战争,柳原和流苏逃难做一起。这战争,如作者所说,流弹的「那一声声的『吱呦呃……』撕裂了空气,撕毁了神经。淡蓝的天幕被扯成一条一条在寒风中簌簌飘动。风里同时飘若无数剪断了的神经的尖端,那炸弹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拍地掷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而更要紧的,是这流弹与炸弹把柳原与流苏的机智与伶俐,自私与软弱都撕掉了,剩下素朴的一男一女,变成很少说话,却彼此关切着,给了婚了。早先说的:「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一首最悲哀的诗,至此得到真实的人生做注解了:「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的。」
这故事结局是壮健的,作者刻划了柳原的与流苏的机智与伶俐,但终于否定了这些,说道:「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自私的女人。」而有些读者却停留于对柳原与流苏的俏皮话的玩味与赞赏,并且看不出就在这种看似斗智的俏皮话中也有着真的人性,有着抑制着的烦恼,对于这样的读者,作者许是要感觉寂寞的吧。
至于文句的美,有些地方真是不可及的。例如:「那口渴的太阳汩汩地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哗啦哗啦的响。人身上的水份全给它吸干了,人成了金色的枯叶子,轻飘飘的。流苏渐渐感到那奇异的眩晕与愉快……」凡是在浅水湾海滩上玩过的人大概总能领略这妙处的。又如写流苏刚到香港:「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躐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里,就是栽个跟斗,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的七上八下起来。」好在那里,我想是无须解释的。并且我也不想一一举出,不如让读者们自己去发现来得更好。
(三)
有一次,张爱玲和我说:「我是个自私的人」,言下又是歉然,又是倔强。停了一停,又思索着说:「我在小处是不自私的,但在大处是非常的自私。」
她甚至怀疑自己的感倩,贫乏到没有责任心。但她又说:「譬如写文章上头,我可是极负责任的。」究竟是什么回事呢?当时也说不上来。
但也随即得到了启发。是几天之后,我和一个由小党员做到大官的人闲谈,他正经地并且看来是很好意地规劝我:应当积极,应当爱国,应当革命。我倦怠地答道:「爱国全给人家爱去了,革命也全给人家革去了,所以我只好不爱国了,不革命了。」
正如鲁迅说的:正义都在他们那一边。他们的正义和我们有什么相干?而这么说说,也有人会怒目而视,因为群众是他们的,同志也是他们的、我又有什么「们」?好,就说是和我不相干吧。于是我成了个人主义者。
再遇见张爱玲的时候,我说:「你也不过是个人主义者罢了。」这名称是不大好的,╳╳╳╳╳╳╳╳╳╳╳╳╳╳╳╳╳╳╳╳╳╳╳╳╳╳╳╳╳╳╳╳╳╳╳╳╳╳╳╳╳╳╳╳╳╳╳╳╳╳╳╳╳╳╳╳╳╳╳╳╳╳╳但也没有法子,就马马虎虎承受这个名称吧。(编注:原文如此,想是经检查之故。)
说到「没有法子」和「马马虎虎」,想起一次和清水、池田两位谈天,他们很惊奇这两句中国特有的流行语。我说这两句话是民国以来纔有的。几十年来,英雄们来来去去,一个个摩拳擦掌,在那里救国救民。而人民,却只是赶着看热闹,你问他游行他也去,你叫他喊口号他也喊。回来问他怎么样?他说是「马马虎虎」。但凡英雄们,无论是土著的,外来的,总是异口同声的叹气,对于这样的人民「没有法子」。也幸亏这「马马虎虎」,人民纔不至于被骗光,使得英雄们作恶「没有法子」作得澈底。
还是各人照管照管自己吧。同时也不妨听听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当作余兴。「到底是上海人」里赞扬上海人的这种聪明,与几乎具有魅惑性的幽默,但不是俏皮。
这样的个人主义是一种冷淡的怠工,但也有更叛逆的。它可以走向新生,或者破灭,却是不会走向腐败。如今人总是把个人主义看做十五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时代专有的东西,殊不知历史上无论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都是这样的。奴隶社会也好,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也好,当它没落之际,都是个人被团体淹死,而人类被物质淹死。有如一家破落的大户,奴隶厌倦主人,主人也厌倦奴隶,生活的一角更沉缅于奢侈,而生活的全面则是物的贫乏,使人心因为吝蔷而收缩。一切成为不可忍受,如「论写作」里说的有一种「壅塞的忧伤」,人也「雾数」,物也「雾数」,没有一桩顺眼的。要活下去,是只好出走,如「走,走到楼上去!」里说的「去接近日月山川」,并且把物从阴暗的角隅里拖出来,拆散,一件件洗干净了,也得个爽心悦目。苏格拉底与卢骚就是这么的要袪除氤氲于「雾数」的东西上头的神秘,而诉之于理性。他们都是个人主义者。卢骚还挑战地说:「我即使不比别人更好,至少我是和别人不同的。」
讲到出走,她的一张照片,刊在「杂志」上的,是坐在池塘边,眼睛里有一种惊惶,看着前面,又怕后头有什么东西追来似的。她笑说:「我看看都可怜相,好像是挨了一棒。」她有个朋友说:「像是个奴隶,世代为奴隶。」我说:「题名就叫逃走的女奴,倒是好。」过后想想,果然是她的很好说明。逃走的女奴,是生命的开始,世界于她是新鲜的,她自个儿有一种叛逆的喜悦。
但她和苏格拉底、卢骚他们都不同。纪元前四世纪的希腊只是在解体中,后面并没有新的时代,苏格拉底的理性没有现实的东西可以依附,随后是被吸收到基督教里去了。尼罗时代的罗马也是有没落而无新生,如显克微支的「往何处去」里所写的,人们倦怠于生活,盛行了讽刺,但终因时代没有前景,所以讽刺也渐渐稀薄,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