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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你不种白不种。他不会买外国人的?听说还便宜……他饿?屁,人家顿顿吃羊肉臊子面。你嘴里才饿出干屎臭呢。”
“嘿,真是个土地爷的 ——土蛋,你以为他们吃羊肉臊子面呀?嘿,手抓羊肉都吃腻咧。”
“听说上头减老子们的负担呢。”
“减个屁!下头的歪嘴和尚硬往错里念经。没治,他不榨你,拿啥大吃大喝!”
“活吧,活吧,有了吃上些,没有了挨着些。天下又不单是老子们。他们能活,老子们也能活。”
“就是。老天爷总得给老子一碗饭吃吧。”
“没意思,喧这些真没意思,不过放个闲屁,起不了啥作用的。”
黄昏(4)
“算了算了,不说了。不说糊里糊涂还好过,越说越着气。算了,回去。”
汉子们齐叹一口气,一个个垂着脑袋进了自家的门。那个光头汉子也回去了,一时竟忘了礼节性地邀请牛二。
牛二根本没注意到他们的失礼。他发现自己心里又添了许多灰蒙蒙的东西,情绪明显恶劣起来。近几年来,他发现这种糟糕的情绪简直成了他的影子,无论他怎么摆脱也总是摆脱不了。有时似乎摆脱了,可一回首,发现它仍和自己紧紧连在一起。而且他发现这种情绪已瘟疫一样传染给了家人。老伴一张口就能把你噎个半死。儿女更不用说,一拌嘴总少不了诅咒。一切都不顺眼,一切都成了使人发怒的起因。牛二感到很恼火。
万物在被那种情绪浸透的牛二眼里变了样子。月亮失去了方才那种光亮而泛出一种死人般的灰白,同死人后发丧的那种唢呐声一个味儿。亲家的院门很丑陋,跟剥光了衣服躺在南墙 里怄气的那个光棍汉没啥两样。不过,最使牛二不舒服的东西说不上来,也正因说不上来而显得愈加不舒服。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鼓荡着。他想哭,想叫,想打人。
亲家终于来了。
男亲家依旧那么悄声没气地笑着,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女亲家依旧用那种脆生生的声音表达自己的热情和喜出望外:“哟——亲家。”
但牛二感到一种厌恶。亲家的声音撕破了他的某个防线,他感到一种压抑得太久的东西不可遏制地喷了出来。他揍人似地拍拍屁股上的土,终于叫了起来,声音大得足能叫全村人听见——
“日他妈,退婚!退婚,日他妈!”
这时,牛二才感到一阵轻松。
新疆爷(1)
新疆爷开始收拾摊子。天还很早。太阳刚刚转西呢;那颜色不红、不亮,像块掺了奶水的冰。有丝风吹来,卷着黄土,卷着落叶,凉嗖嗖的,已带了深秋的味道了。新疆爷收拾完果子,又收拾鸡蛋。说是摊子,其实不过两个提筐,两块硬纸板。一块上垒一堆果子——软儿梨,一捏软软的,薄皮,一包甜汁儿透心凉,能清咳呢;一块上放一堆鸡蛋。就这些。摆起来容易,收起来也容易。果子是趸来的,四角一斤,他卖四角五;鸡蛋是零收来的。两角钱一个,他卖两角二。挣钱嘛,不多;糊口嘛,够了。
收拾完,新疆爷提了筐子,往村东走去。他的个子高,又瘦,影子很长,一扫一扫像个大蜈蚣在爬。有人问,新疆爷,哪里去呀?许多人望他,眼睛里有水光,哗哗哗闪。她家。新疆爷说。那人不再问“她”是谁,却说,给钱去?嗯。新疆爷答。给了钱能换着干个事吗?一个人问,别的人笑。新疆爷窘了,想绕过去。几个人却围住了他,能吗?新疆爷咧咧嘴,放下篮子,捶捶腰,说,胡说啥哩,我老呀老了。人齐笑。一个说,老了?拧成个绳绳也能干咧。一个说,器皿是不行了,手总行吗,摸摸也成呀,解馋嘛!新疆爷不再理睬,提起篮子,三蹿两蹿,像兔子。
不干一回,太冤枉了呀。众人齐笑。
新疆爷的脚步很急、很乱、发飘,心有劲,腿无力,不几步就趔趄了。于是驻足,喘气,篮子又放在地上,又直身,捶腰。却听得一个娃儿问,新疆爷爷,哪里去呀?
新疆爷露出了笑,脸上闪出了童颜,他不答娃儿的问话,却从篮子里摸出几个果子,说,来,我的球娃,爷爷给你果果。
娃儿拿了果子就吃,一边吸咂,一边吮指头上的果汁。新疆爷笑眯眯望娃儿,不自觉地拌动着嘴,仿佛吃果子的不是娃儿,而是他。
宝宝,你怎么又吃新疆爷的果果了……新疆爷……再别惯娃儿们了,你也要,他也要,三给两给,你个小本生意……咋成呢?一个红脸汉子说。
新疆爷笑笑,说,不咋的,不咋的,娃娃们嘛……我一个孤老头,一年两件衣,一天两顿饭,够了,活人了世嘛,够了……你忙着,我走了。
不进去坐一坐了吗?
不坐了,不坐了。
“她”家很破,后墙皮脱落了,一块一块的,像害了牛皮癣。她在填坑,身上灰多,脸上也灰多。见了他,放下木锨,拍拍身上的土说,来了。新疆爷说来了,就进了屋子。屋子暗,纸糊的窗子不透光。炕沿上有个红眼老汉在抽烟,拿麻秆就油灯上燃着,放烟锅上,一吸,火进了烟锅,烟出了鼻孔。见新疆爷进来,他便挪了挪身子说,来了。新疆爷说来了,就蹲在地上的条凳上,凝成块石头。
今年收成又不好!红眼老汉说。
今年收成不好。新疆爷说。
明年咋着呢!
就是,明年咋着呢!
这日子,唉……
就是,这日子……
她进来了,拍着身上的土。望望新疆爷,问冷吗?新疆爷说不咋的。女人说该穿主袄了。新疆爷说该穿了。女人说你的被窝该洗了。新疆爷说该洗了。女人说明天铲菜呢,后天洗吧。新疆爷说后天洗。
红眼老汉说,明天洗吧,菜我铲。这骚天,说变就变。
女人说明天就明天。
新疆爷掏出一把角票,说,就这些,这几天,买东西的人少。就这些,先用吧!你们老两口,该置个衣裳了。丝丝缕缕的,人笑话哩。新疆爷把钱放在炕上,说,我走咧。
女人说,吃饭吧,我就下面。
新疆爷说,不咧,我还去打针。今日个,有些伤风。
女人说,该穿主袄了。
新疆爷说该穿了,提篮子,出了门。女人没送。老汉也没送。
在屋里蹲热了,一遇凉风,鼻头痒了,打个喷嚏,怪响,鼻腔里似有小虫在跑。真该打针了,新疆爷耸耸鼻头。这伤风,说来就来。他想。还是少害些病吧,这年头,害不起。不过,害了也就害了,没啥怕的。新疆爷很响地打个喷嚏。
王大夫屋里人不多,两个男人,一个娃娃。摸一个果子给娃娃,坐下。新疆爷估计那两个男人又说摸呀干的那些话。可他们也没说啥,只望了娃儿的嘴咽唾沫。新疆爷想,大人,不给了,给了,没治了。真没治了。可一个男人从篮子里拿了果子,另一个也拿了。新疆爷就说,吃吧,吃吧,这软儿梨,泄火呢!
见王大夫望他,新疆爷说,打一针,就青霉素吧,别的,不认。
王大夫就笑了,伤风了,也不适闲,又去嫖风,要脱阳呀。
新疆爷脸红了,说,你怎么也胡说呀,王大夫。他们,大老粗,由他嚼去。你,一个文字人。
真没干啥?王大夫不笑了。
哪呀!能吗?人家成了人家女人,缺德哩!新疆爷鼻头上有个汗珠:活人,得讲个义气。
王大夫边号脉,边望他:本来,是你的老婆。干了,也没啥的。
本来是……本来是……新疆爷嗫嚅着,脸灰了,把鼻头上的汗珠也灰没了。
抓兵那年你十几?
二十。
真结婚第二天?
嗯。
真从新疆跑回来的?没坐车?
嗯!
新疆爷(2)
新疆爷懒得多说话。问了不知几百遍了,你也问,我也问,不嫌烦的。明摆着的事,谁都问。那年二十,还是十几,记不清了,很远了,隐隐约约了,像梦。只记得新疆远,去的时候,没法子,人多,也没拿绳子捆。抓兵,你以为真抓呀,从新房屋里拉出来,就进了军营。走啊,走啊,不知几年。人说到了新疆,新疆是个啥地方,不知道,只想媳妇。模样儿都没看清呢,但那是他媳妇。于是就跑。前几次没跑成,给打个半死。第五次跑成了,就来了。多远?他也不知道有多远,白日跑,夜里跑,醒着跑,梦里跑,就跑回来了。跑了几年,也许一月,也许一年,谁知道呢,管这些干啥。回来,媳妇嫁了人,是哥哥卖的。养活不起。以为他死了,就卖了。卖了就卖了。成了人家媳妇,没钱赎,就这样。人家也殷实着哩,媳妇跟了,不受罪,就这样。有啥?老问,老问,不嫌烦的。
王大夫取了针管,要皮试。新疆爷说算了,老打。再说老皮老肉了,它青霉素还能咋样。王大夫说不行,新疆爷只好伸胳膊。
你真冤,娶个女人只睡一夜。王大夫说。
新疆爷笑笑,心想,一夜都没呢,那夜她来红。
没怨你哥?
活人了世嘛,怨啥?
为啥再没娶?
活人了世嘛,娶啥?
新疆爷眯缝着眼,望望窗外的天,望望天下的树,黄叶落下来,在秋风里飘呀飘的。他的脸像木雕,仿佛说一件与他不相干的事。
王大夫看看他胳膊,就叫他解裤带。新疆爷褪下裤子,露出两瓣尖尖的屁股,说,往肉上扎,前次,扎进骨头,疼了好几天呢。王大夫笑了,你哪有肉啊,一提皮,三寸长。该加点营养了,不要有几个,就塞给人家。成别人的女人了,管她干啥。新疆爷不说话。王大夫又说,那事儿,不能干太勤,勤了伤身子。新疆爷说你又来了,一个文字人……王大夫便瘟鸡样笑了,一手提起屁股上的皮,一手拿针管,下扎。新疆爷说这下扎肉上了,稍微疼。王大夫又笑了,像兽医拍马屁股那样拍拍新疆爷尖尖的屁股,起来吧,别戳坏床板。新疆爷哎哟一声说,你又拍疼我了。王大夫说,哟,成铜钟了,一碰就响。
进了家门,放下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