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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美的,我从来就不理解肌肉发达的审美观,肌肉发达的男士能比得上嘉宝吗?肌肉永远只是肌肉。在一场戏剧或一部电影中,我的眼睛永远喜欢盯着女人,没有女人的戏剧或电影是多么荒凉,简直就是沙漠,女人一旦出现,我们顿觉光彩熠熠,芳香弥漫,在夏天我们感到凉爽,在冬天我们感到温暖。以人体摄影为幌子的画册中,我永远喜欢那些柔软优美的女性人体,她们的躯体像白色的百合花充满在画页中,我不明白选编者为什么总要插进一些男性的躯体,它们粗重笨拙,一无可取,我不相信会有人真正欣赏它们。
至此,我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具有同性恋倾向,这类人正在某些国家游行,争取自己的权利,这个运动风起云涌,波澜壮阔,是我们这个时代特别的景观,它像革命一样呼唤着每一个潜伏着革命因子的人,使那些被呼唤的人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第一章面对真正的女性人体
让我回忆我面对真正的女性人体时的感觉。长期以来,我没这样的机会,在我亚热带的B镇,洗澡被叫做冲凉,从四月到十一月,每天都是三十多度,热且闷,汗水堵住毛孔,浑身发粘,洗澡是一天中很重要的事情,因此每家都有单间的冲凉房,每个机关都有一至两排乃至三至四排冲凉房。这是我们的裸露之地,我们无法想像集体澡堂,前所未见。听少数几个去过北方的人说起这种集体的洗澡方式,我们一再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天下奇闻,我们无论如何也不明白那些北方的人们为什么不多盖冲凉房,为什么要这么多的人挤在一起冲凉,他们难道不知羞耻吗?我们坚定地认为,这种集体洗澡的方式极不文明,到北方去最令我们恐惧的事情就是洗澡,洗澡是我们的畏途。
在B镇的漫长岁月中,我多么想看到那些形体优美的女人衣服下面的景象。有一个时期,我常常去看县文艺队排戏,那时他们排歌舞剧《白毛女》,我对扮演白毛女的演员姚琼迷恋之极。当时学校不用上课,我便每天去看姚琼排戏。我心急火燎地吃完饭,一溜小跑地赶到大成殿,推开虚掩着的门,一进入院内,我就觉得进入了一个神秘的地方,两旁的雕梁画栋朱颜剥落,空地间青草繁茂,四周没有人,从大殿的深处传来唱歌的声音,引导我往深处走。姚琼身材修长,披着一头黑色柔软的长发,她的腰特别细,乳房的形状十分好看。有一次排练,她把腿向后搁在扶杆上,一边背她的台词,一个比我还小的男孩走到她脚下,蹲下来朝她衣服里面看,这是一个很滑稽的场面,我多年来记忆犹新,那个男孩是如此的小,使我无法拿某些不好的词来说他。后来姚琼发现了这个蹲着的小男孩,她对他说:去去。
这事就完了。
以我对姚琼的迷恋,我也极想看到她的衣服里面,但我不能像男孩那样,我在等待别的机会。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嫉妒那个指导姚琼排练的瘦男人,长大以后我知道,那叫编导。编导长得不高,也不英俊,甚至还有点难看,但他的舞跳得比谁都好,他跳男角的舞时刚劲有力,跳女角的舞时却又柔软无比,这是一个神奇的男人,所有的人都被他迷住了,姚琼的眼睛整天亮晶晶地盯着他,他一次次地纠正姚琼的动作,给她作示范,姚琼的衣服常常拂到编导的身上,像一种特别的语言。B镇上的人曾经传说姚琼跟编导谈恋爱,阴暗而无聊的大人编了一首有关他们两人的下流儿歌教给孩子们,儿歌我记不全了,总之是类似于“十八摸”一类的。我一直未能亲眼看到姚琼与编导关系亲密的有力证明,我年幼懵懂,看不出来。他们最终也没有结果,编导没多久就得了癌症,被送到广州(那是他来的地方)医治,然后就死在那里了。
歌舞剧《白毛女》依然演出,在B镇的礼堂里,姚琼披着长长的白发,穿一身雪白飘动的绸衣,袖口和裤腿被剪成凋零花瓣的形状,在转暗的灯光下,白色的姚琼幽灵般地从台侧第二道幕飞奔而出,一道惨白耀目的闪电照彻全场,姚琼在台上猝然站住亮相,像飞奔的瀑布突然凝结成冰柱,惊雷一停,姚琼愤怒地唱道:我是山上的大树——她黑色的眼睛闪出火光,火焰四溅,魔法般使全场人屏息良久。我是山上的大树,姚琼尖厉的歌声像利剑寒冷地掠过剧场的屋顶,寒光闪闪,多年以后还停留在我的耳膜上。这是我在《日午》中描述过的,姚琼白得近乎透明,在快速的追光下轻得像是没有任何分量。
我常常站在幕侧看姚琼,这是我的特权。有一次我跟母亲说起想看姚琼演戏,母亲眉毛一挑说: 姚琼礼拜三还来找我看病嘛,她白带过多。我问:什么是白带过多?妈说:这是妇女病,小孩子不要问。
这个情况使我如获至宝,我多次纠缠母亲,使她有一次就把我带到了姚琼的住处。我十分吃惊地看到姚琼住在一间很大的暗房子里,里面有两张床,放着蚊帐。妈说:我女儿很崇拜你,非要来看看。姚琼说:我有什么好的,年龄一大就要改行了,若去的单位不好,一辈子都没什么意思了。她又跟我母亲探讨工厂好还是供销社好的问题,这两个地方是大多数老队员的出路。最后姚琼叹了一口气说:还是工厂好,水泥厂、瓷厂都不错。这使我很失望,姚琼怎么会想到去工厂呢,我对工厂是很头疼的。我既孱弱又敏感,机器和电使我头晕,只要一接近工厂的大门,汹涌的铁腥味和噪音就能使我出冷汗,直到成年,我在参观工厂时还是会出现明显的生理上的不舒服。我暗暗庆幸,命运没有让我到工厂去。姚琼的这个出路使我感到痛心,但如果她不去工厂而是到供销社去,我觉得更糟。供销社在我的心目中是卖咸鱼和盐的地方,光彩照人、身材修长的姚琼站在一堆腥臭的咸鱼中间,我无法忍受这样的想像。她本来又洁白又透明地在灯光中闪烁,高悬在众人的头上,她一旦去供销社,谁都可以把钱给她,然后从她手里接过咸鱼。不知为什么,这个当时并没发生的情景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被一种强大的预感所抓住,既压抑又心痛,使我不忍正视她姣好的面容。
很多年以后我上了大学,暑假回到B镇,他们告诉我姚琼真的分到了供销社卖咸鱼,他们说如果你想见她很容易,现在就到供销社去,她肯定在那里。并说姚琼嫁给了大春,这是一对让人羡慕的漂漂亮亮的人儿,却生了一个很难看的女儿,而姚琼也已经又老又丑满口粗话了,并且和大春经常吵架。一想到卖咸鱼,我就觉得这是一个对姚琼来说毫无尊严、毫不相称的动作,这跟她嫁给大春有关,大春无权无势又没有特长,只好让她卖咸鱼。我宁愿她嫁给县委大院的那些干部子弟,他们中有的是不错的人,如果我是她母亲,一定要威逼她顺从我的意志,我要像最封建、最嫌贫爱富的家长,冒着让她恨一辈子的危险把她从咸鱼坑里拯救出来,让她在舒适体面的生活中略带感伤地怀念大春,这好得多。如果我是她母亲,我一定要教育她明白过来:粗糙的生活会把一切感情都磨蚀掉的。但是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我不是她的母亲,我只是她的崇拜者,我对被咸鱼吞掉的美丽的姚琼痛心疾首,我宁愿她死掉。在我的小说《日午》中我的确让她死掉了,让她死是我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我虚构了另一个结局,现在让我告诉你,卖咸鱼才是姚琼生活的真相。
当年我跟母亲去看过姚琼之后,我的白日梦被戳破了一个洞,透过这个洞我窥见了隐藏在生活中的灰色气流,姚琼被这股灰气吹得七零八落,褪掉了许多光彩,这使我深深失望,一路无语,令我的母亲大惑不解。但我还是控制不住每天跑去看姚琼排练,只要我一踏进大成殿,远远听见大殿深处的歌声,灰色的气流就会无声逃遁,透明的光会像羽毛一样一片一片地缀满姚琼的全身,她重新光彩照人,还原为我的梦中美人。
从此我获得了一种特权,一有可能我就跟随姚琼的左右。《白毛女》在县礼堂演了一个月,我每天晚上都早早地吃完饭赶到文艺队的集合地,像一个真正的队员那样守时。姚琼分给我一件最轻却最重要的道具:一盏木制灯台,是第一场喜儿唱《北风吹》时端的,我捧着这道具就有了进场的理由,就能在别人羡慕的目光下昂首通过工人纠察队的防线,从黑压压的观众中一直走上舞台一侧的台阶,走进神秘莫测的后台。
这是多么崇高的荣誉!
我有时坐在第一排,有时站在幕侧,站在幕侧的理由是为姚琼抱衣服。她的衣服混合着化妆品的脂粉气和她的体香,对我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我闻着这香气,看着在舞台灯光中洁白地闪动着的姚琼,完全忘记了她将去卖咸鱼的前景。我全部的心思都在她美丽的形体上。在上半场,没有姚琼的戏,我就跟她躲在空无一人的化妆间,她需要在这里更衣。换衣服,这是女人们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姚琼在我的面前脱下她的外衣,她戴着乳罩裸露在我的面前,我眼睛的余光看到她的乳房形状姣好,结实挺拔,我的内心充满了渴望。这渴望包括两层意思,一是想抚摸这美妙绝伦的身体,就像面对一朵花,或一颗珍珠,再一就是希望自己也能长成这样。乱七八糟的想法使我更加不敢直视她那仅有乳罩遮挡的身体,在姚琼面前,我要装成一个懂事的好孩子,我若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将会吓坏姚琼,我将永远不能再看到她。我的想法互相冲突,但我知道什么才是我真实的想法,要实现这个真正的愿望要有巨大的勇气和不惜毁灭一切的决心,我缺乏这样的力量。许多年以后,我认识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我们互相爱慕,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