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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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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在市场,也不在瑞滋和丁丁·多吉的音像店,那里的李小龙和成龙的电影录像带每天很快就租光了,因为看得次数太多而破旧不堪。
  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打旁边经过。女人身上一股泥土和油烟的味道,孩子则是浓浓的香甜味,像煮玉米。
  “请问基恩住在哪里?”赛伊问道。
  她指了指前面的一座房子;就在那里,赛伊怔住了。
  那是一个外表涂了黏土刮平的小方块;墙体一定是用掺了太多沙子的劣质水泥建的,上面麻麻点点的,还不停掉沙粒,像一个扎了好多眼的袋子在漏沙。
  房子的角落悬挂着一团电线,缠绕着如乌鸦的巢窠,电线四处延伸,将墙面割裂开来,伸进如监狱一般装着细铁栅栏的窗户里。她闻到一股阴沟的味道,显然下水道没有加盖,管道系统很不完善,每天都会产生新的淤堵。下水道从房屋里引出,在由粗糙的石块拼缀而成的地表下流淌,污水排放到宅院外面,院子围了一圈带刺铁丝网,网下飞奔来一群慌里慌张的母鸡,一只好色的公鸡在后面穷追不舍。
  房子的顶层尚未完工,估计因为没钱停在那里,等筹足了钱再接着造,因年久失修已开始塌毁,没有墙也没有屋顶,只剩几根柱子让人依稀可辨计划中的格局,柱顶有铁扦裸露在外面。为了防止铁扦生锈,上面还倒扣了些苏打水瓶子,可这些瓶子都是亮橙色的,看上去和生锈也差不多。
  尽管如此,这依旧是别人珍爱的家。游廊边种了一圈万寿菊和鱼尾菊;前门微开,透过缩拢的薄木板缝隙,她可以看到一只镀金的挂钟和贴在开裂的墙壁上的招贴画,画上是一个戴着童帽的金发小孩,正是罗拉和诺妮一向无情嘲讽的东西。
  当然这样的房子很普通,随处可见,尤其是对那些挣扎着勉强够到中产阶级边缘的人——只是边缘,仅此而已,拼命地抓住——随时都会滑脱,房子逐渐破败,并非演变为观光客热衷拍照的诗意的贫穷,而是跌入真正悲惨的泥淖——现代性正展现出它最恶意的一面:今天还簇新闪亮,明天就成废墟。
  这房子完全和基恩的谈吐不相称,还有他的英文、他的外表、衣着和教育,也配不上他的未来。家里一切的一切都投到了他身上,十个人过着这样的生活才能培育出一个头发梳得齐整、教养良好的男孩,这是他们在世上最大的赌注。姐妹的婚事、弟弟的学业、祖母的牙齿——这些都得等着、压制着,直到他离开,去奋斗,寄东西回来。
  赛伊为他感到羞耻。他一定希冀他的沉默会被理解为尊严,难怪他一直疏远她,难怪他从来不提自己的父亲。这座房子里的困境和重压——他怎么可能向外人道出?她厌憎自己,在毫不知情或认可的情形下,怎么和这事扯上关系了呢?
  她站在那里,瞪视着一群小鸡,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鸡,小鸡,小鸡,补贴着微薄的家用。她从未如此真切地看着这些禽类;多么古怪的一群,在眼前上演着强奸和暴力,母鸡尖叫着扑扇着翅膀,极力想逃脱公鸡的强暴,却招来一顿拍打和猛啄。
  几分钟过去了。她是该离开还是留下?
  大门推开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走了出来,手里捧着口砂锅到屋外的水龙头下用泥沙擦洗。
  “基恩住这儿吗?”赛伊冲口而出问道。
  女孩脸上掠过一丝猜疑的阴影。她的眼中有种洞悉别人心怀不轨的表情,却又老成地不动声色,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太不相称了。
  “他是我的数学老师。”
  她看赛伊的神情好像赛伊这样的人只会带来麻烦,她放下砂锅走回屋里,公鸡飞奔过来啄食锅底的谷粒,干脆就爬到里面去了,母鸡这下可以稍微喘口气了。
  这时,基恩出来了,看到赛伊脸上还没来得及掩藏的嫌恶表情,立刻恼火起来。她居然胆敢来找他,滥用她的怜悯!他原本对这么长时间的冷漠感到内疚,打算回去看她,可现在发现自己是对的。公鸡爬出砂锅,昂首阔步地四处巡查,它是这里唯一了不起的,头戴王冠,靴装踢马刺,高声啼叫,像一个殖民者。












  “你想干吗?”
  她看得出他的眼神和嘴形时刻随着心绪而变化,一想到是他抛弃了她,而她并没有背叛,不禁怒火中烧。
  卑鄙的伪君子。
  装得很像样,过的却是另一种生活。彻头彻尾的谎言。
  远处,她看到一个四根竹竿搭起的厕所,顶上盖着片破旧的麻袋布,呈摇摇欲坠之势。
  没准他原本想混进卓奥友;只要他出对了牌,也许他一大家子都能搬进去,享用一下那宽敞的卫生间,每一间都和他家房子差不多大。卓奥友也许在衰败,可毕竟曾经辉煌过;就算没有未来,至少有恢弘的过去,那就足够了——黑色蕾丝花边一样的大门,雄伟的石柱上铭刻着庄园的名字,柱子顶部长满一簇簇青苔,仿佛连续剧《天生庄园主》里的场景。
  他妹妹好奇地盯着他俩看。
  “你想干吗?”基恩用冰冷的声音重复道。
  她本想来呼他一声莫莫——饱满可人的一团羊肉馅,面皮捏出涟漪的纹路;她本想坐到他的大腿上,撒娇地质问为什么不能原谅她,像上回圣诞节吵架的时候一样,可现在她绝不想表露一点软弱,好让他得意。
  她说是为卜提神父来的。
  “看看你们这帮人都干了些什么!”她对基恩责难道。
  “我做了什么?我做的事和卜提神父有什么关系?”
  “每一件事!”
  “好吧,如果需要这样的代价,那就这么着吧。难道尼泊尔人活该再悲惨地等上两百年,好让警察找不到借口把卜提神父赶出去?”他从大门里出来,陪她往外走。
  “对,”赛伊说,“你走,也好过卜提神父走。自以为了不起……其实呢?你什么都不是!他为山这边的人做的事要比你多得多。”
  基恩是真的生气了。
  “他们把他赶走是再好不过了,”他说,“谁稀罕瑞士人来这里?千百年来我们何曾自己生产过牛奶?”
  “那你们干吗不生产呢?为什么不产奶酪呢?”
  “我们可是在印度,谢谢!我们可不要吃什么奶酪,我们更不需要什么巧克力味的雪茄!”
  “噢,又是这一套!”她恨不能掐住他,抠出他的眼睛,踢得他遍体淤紫。她渴望鲜血——那咸腥、黑色的味道。“文明很重要。”她说。
  “那可不是什么文明,你这个白痴!学校和医院,这才是文明。”
  你这个白痴——他胆敢!
  “那你可得定个标准,不然什么都变得和你,还有你家一个层次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可是在这一刻,只要是和基恩对立的,她就坚决支持。
  “哦,瑞士的奢侈品才是标准,巧克力和手表是标准……没错,这会安慰你愧疚的良心,愚蠢的小姑娘,希望没人会去烧了你的房子,就因为你是个白痴。”
  他又叫她白痴——
  “你要真这么想,当初干吗不抵制奶酪,还吃得津津有味?现在说它不好了?伪君子!能有奶酪吃还是不错的,不是吗?奶酪吐司面包?你吃了有上百片了吧。更别提巧克力雪茄了……贪吃得像头大肥猪。还有吐司加金枪鱼、花生酱饼干!”
  他们的谈话越来越不成样子,基恩的幽默感渐渐又回来了,他咯咯笑了起来,眼神逐渐柔和,她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也温柔了许多。他们又重回以往的亲密,拾起那些共通之处,回到暧昧的灰色地带。只是两个凡人处在普普通通的煮熟鸡蛋式的混沌状态,不顾姿态高雅,也没什么天启神示,有的只是自相矛盾、随随便便的原则,争论着一些自己半信半疑或根本不信的东西,享受舒适又向往严厉的苦修,有时较真,有时又装腔作势,向往家庭的安逸,又渴望能永远弃之而去。奶酪和巧克力,他们是要的,可同时又想把这些可恶的洋货一股脑踢出去。狂野而勇敢的爱让他们骑着脚踏车腾入空中,可还要有平和而家常的大米和木豆式的爱,爱的惊喜包裹在熟悉而稳固的安全之中,那种安全感就好像娶了父亲好朋友的女儿,或听人唠叨着土豆和洋葱的价钱。历史或机遇带给他们种种矛盾,他们渴望并继承了每一种矛盾,当然,他们也同样渴望一种没有矛盾的纯粹状态。












  赛伊也笑了笑。
  “莫莫?”她换成恳求的语气说道。
  眨眼的工夫他又变回去了,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他可不想让这场谈话以笑声结束。那些幼稚的昵称,她眼中的柔情——这一切都激起他的怒火。她想让他道歉,这样好束缚他,拖住他,让他窒息,沉溺在缠缠绵绵、唧唧哝哝、多愁善感的婴儿式的甜蜜蜜中……啊——呸……
  他要成为一个男人,高大挺拔而粗野。意志坚定,一副冷冰冰、拒人以千里的姿态,而不是这种琐琐碎碎、婆婆妈妈的样子,像只虫在蜜糖里蠕动……
  她为他打开一道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缝隙,让他有足够的空间来施展拳脚;他处处和她作对,从而彻底了解自己生命中一直感觉到的矛盾冲突,只不过自己总是心软如棉,不够强悍。将她推向一边的同时,他获得一种能量,一个清晰的目标。他才不会柔情蜜意地去讨好她呢。
  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赛伊说:“你恨我!你恨我,却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你有更重要的理由。这不公平。”
  “什么才公平?什么是公平?你了解这个世界吗?你费过心看一眼这世界吗?正义是怎样实施的,或者应该说怎样得不到实施的,你知道吗?你已经不是婴儿了……”
  “你就算是成年人啦!都不敢来拿学费,你也知道自己有多差劲吧,可惜你是个懦夫,根本不敢承认!你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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