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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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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会有人来保护你。”

    啊,你的心深深地刺痛起来。当年,你也不曾去保护一个无辜的人,不是因为
缺乏勇气,而是,在你党化了的思想中,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无辜!与国家利益冲突
的人没有无辜的,你被教着这么想;但是谁有资格决定什么是国家利益,国家利益
究竟是为了谁,没有人教你这么问。你的无知,还有那看不见、说不出的白色恐惧,
使你对那总是半夜出现的陌生人不闻不问。

    那失踪了的,你到现在还没有见到。

    “仅仅以人民的爱戴为基础的政权是软弱的政权,”斯大林对自己说,“但是,
仅仅以恐惧为基础的政权也是不稳固的政权。只有既以对独裁者的恐惧,又以对他
的爱戴为基础的政权才是稳固的。能够通过恐惧唤起人民对自己的爱戴的统治者是
伟大的人物。”

    为什么?你问。

    “这种爱戴就使人民和历史把他统治时期的种种残酷归咎于执行者,而不是记
在他的账上。”

    你觉得心悸:事实不正是如此吗?玩弄人民于股掌之间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施以恩,责以威,灌输一点爱戴思想,播弄一点恐怖手段,顺民就制造成了,连历
史都可以驯服。可是,瑞巴可夫笔下的斯大林是透明的,你又稍微乐观起来:谁说
被愚弄的人民不曾反扑呢?谁说幸免的人不会站起来复仇呢?

    你又卷进了阿贝特街的人潮里,在另一堵斑驳的墙上,瞥见了叶利钦的照片。
一个梳着辫子的姑娘冲着你笑,那么年轻的一张脸庞,你想起沈从文的翠翠。她开
口用生硬的英语讲话了:

    “请你告诉外面的世界:我们不喜欢戈尔巴乔夫,他不应该让叶利钦下台……”

    她把一枚叶利钦的照片胸章别在你襟上,很小心的,怕刺到你。你看着她春天
一般的脸庞,被阳光刷亮的发丝,那个心底的呼声像忍不住的喷泉:

    啊!阿贝特的儿女!


                             在一条泥土路上



    公路边无端立着一株苹果树,野生的,谁也不多看一眼。我们多看了一眼,就
发现树后那条荒僻的泥土小径。

    九月的风浸着凉意,簌簌吹过满树累累的红艳。迟迟阳光穿过叶隙,浅浅地照
着一地滚落的苹果,风吹落,鸟啄落,还有那熟透了、忍不住坠落的苹果。

    枝芽饱满得撑不住了,沉沉地垂下来。

    在一粒粒苹果间找寻踩脚的空隙,跨过去,就是凹凸的泥土路了。两旁带刺的
蔓藤野蛮地窜向路心,蔓藤上挤着圆鼓鼓的莓果,一球一球地肿胀油亮,好像汁液
随时要炸溅出来。裙角拂到蔓藤;马上被固执地勾住,布裙上已经晕染开一片嫣红。

    低头解开刺的时候,听见“噗”的一声,一个熟得发胀的黄梨正滚进草丛深处。

    弥弥漫漫的玉米田,宽阔的叶子在风动中摩擦;驻足倾听,听得见每一刀叶缘
轻轻刮过另一刀叶缘的声响。行过玉米田,是一片牧场,抽长着油青青的草。两匹
马,是情侣吧?正以长颈厮磨,身上的毛灿灿发光。

    转角的苹果园里似乎有人在用劲拔草。狠狠地拔着,告诉我们那草根扎得极深,
那拔的劲道因而极大。似乎有很多、很多只手在拔那柔嫩又强劲的青草。

    转角了,不见人,却见苹果树下一团一团毛花花的白绵羊,低头啮草,专心一
致地啮草。一两只羊抬起头来看看我们,球球卷卷的白毛村托着黑晶晶的眼睛。

    羊蹄踩破了很多苹果,酸酸的果香飘在暮晚的空气里。

    三岁的华安跨坐在爸爸肩头,短短肥肥的手紧紧搂住爸爸的头,不时发出忍不
住的呐喊欢呼。他抚摸了马的背脊,细看了玉米顶上的穗花,低头闪过了果实累累
的枝桠,又抬头寻找了在云后忽隐忽现的初月。

    现在,他把小手放在爸爸巨大的拳头里,蹲在草丛边,迫切地等待刚刚那只神
秘的蟋蟀再度鸣叫。

    我斜倚着虬结的苹果树干,看见朦胧月光忽明忽暗地照着我心爱的人,在这条
生命丰满圆熟的泥土路上,我想我知道什么是,幸福。

    然而我的幸福感并不曾满得溢了出来,因为我也些微知道,什么是忧伤。


                   ※      ※      ※      ※      ※


    乔治·史坦纳(George Steiner)在谈“语言及沉默”时,曾经为“平行时序”
的问题感到震动、困惑。他说:

        “当犹太人在集中营里被集体谋杀的那同一时刻,不管是两里外的波
    兰农家,或是五千里外的纽约,人们在睡着、吃着、看着电影、作爱,或
    者在为看牙医的事伤透脑筋。这两种同时存在的经验包含着两套完全不能
    相容的价值观在内。两者同时进行是如此可怕的一个吊诡——集中营的存
    在,固然是由于有人制造了它,同时也由于所有其他的人坐视它的存在。
    难道说,真如科幻小说所写,这世间同时存在着平行时序,好的时序和灭
    绝人性的堕落时序?”

        一九四二年十月五日早上九点,有人在吃早点喝咖啡,有人蜷在床上
    宿醉难醒,有人在挑选领带与西装的颜色,有人——一个德国工程师,正
    走向一个三十米长、三米深的大坑。他看见几辆卡车停在坑旁,全身武装
    的士兵正把车上的犹太人赶下来。


        “这些人,男女老少都有,在军官的命令下脱光衣服,鞋子归鞋子、
    内衣归内衣,还要排列整齐。我看到一个大鞋堆,起码有八百到一千双鞋
    子在那。

        这些人不哭不闹的,赤裸着身子,和家人一一吻别,等着大坑旁另一
    个黑衫队的士兵下命令。

        我注意到一家人,大约有八个吧;一男一女,五十岁左右,还有五个
    孩子,一岁的、八岁、十岁的,和两个廿岁模样的女儿。一个满头白发的
    老妇人手里搂着那个一岁大的婴儿,轻轻唱着歌,逗着孩子玩。孩子咕咕
    地笑着。孩子的父母一旁望着,眼里全是泪。

        那个爸爸紧握着十岁男孩的手,轻声在对他说话;男孩拼命忍着不让
    眼泪流下来。爸爸指指天空,摸摸男孩的头,好像在对他解释什么事情。

        坑边的黑衫军官对他的同志呼喊了一声,后者数好了廿个人,命令这
    些人走到土坟后面去。那一家八口也在里头。有一个瘦瘦的黑发女孩走过
    我身边时指了指她自己,说:“廿三岁。”

        我也经过土堆,赫然看见一个巨大的坟穴。躺着的人一个叠在一个上
    头,塞在一起,只有头还看得清楚。每个头上都有血流到肩上,有的人还
    在蠕动,有的人抬抬手,表示他们还没死。大坑已经满了三分之二,里头
    起码躺了一千个人。

        开枪的黑衫军人坐在坑缘,两只脚荡在坑里,枪搁在腿上,他正在抽
    烟。

        坑缘有一节土梯。全身赤裸的人走下梯子,踩在人头上走到坑中间,
    趴在还在流血的人身上,有些还侧头抚慰未死的人。然后我就听到一排枪
    声。

        坑里有些身体在抽搐,血从颈子上流下来。我觉得奇怪为什么没有人
    赶我走开,可是在附近还有两三个穿制服的邮差。

        下一批人已经接着来到。

        绕回土堆时,又来了一辆卡车。这一车都是老的病的。一个又老又干
    的女人,看样子半身不遂,由两个已经剥得精光的人挽着,把她的衣服脱
    光,然后把她抬到人坑里去。”


    啊,那已经是四十五年前的旧事了,时光淘净一切罪孽,何况我根本不在那时
序之中。

    可是十年前呢?我在恋爱,和情人开着旧卡车到沙漠里去眺望星辰;我在结婚,
用白茉莉和紫罗兰为自己编织新娘的头纱;我在考博士、在牙疼、在品尝新酿的酒、
在衡量自己的重要……

    棉共的士兵正把一个个蒙了眼睛的农民、奶上吊着婴儿的女人、黝黑干瘦的小
孩,拖到土坑上,面坑跪下,士兵举起沾血的木棍自后脑击下,人,“噗”的一声
翻到坑里。

    两年以后,占领高棉的越南政府已经将无数的大坑部署成博物馆,展示在观光
客和记者的眼前,头骨归头骨,一颗一颗叠起,破烂的布条还半遮着曾是眼睛的两
个大窟窿;手骨归手骨,一条架着一条,曾经噬陷进肉里的绑绳现在只是松松的套
着头骨。是保存完善的博物馆。

    而此刻呢?坐在明净的长窗前,我看见千万片的桦木叶子在风中翻动,听见邻
居在小径上彼此道好。肥硕的松树枝刮着我的玻璃,一架飞机,大概载满了度假的
旅客,在天空划出一道白线,发出那种闷闷的、懒洋洋的声音。

    望出长窗看不见的是伊拉克的军机低飞过少数民族库德人的村落,施放化学毒
剂,使整个村子里的人——赤脚的农人、奶上吊着婴儿的女人——手脚溃烂、双目
失明、在死亡之前先行腐臭。侧耳长窗听不见的是非洲蒲隆地国里的小孩被柴刀劈
成两半时没有喊出来的叫声。

      在平行的时刻里,有人在毒气中发肿流脓,有人在黑牢中慢性失明,有人在
缝合孩子破碎的尸身;我坐在明净的长窗前抒情地写下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感想,若
写得动人,或许还可以得到“人道主义者”的美丽头衔。

    可是,你说,没有任何人能承担这世界的苦难!所以有神话,所以有宗教、有
哲学的探索、美学的提升,甚至文学的种种企图……

    我知道人的渺小,也无心承担地球的负重,只是当我立在一条生命浑圆熟透的
泥土路上,倚着苹果树干看月光朦胧的一刻,我不得不想起那另一个平行的时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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