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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面上又浮起暖色笑意来,将他扶起,点头道:“那便回去歇了罢。”
李宏施了礼,正待退去。
忽然,却听太后道:“你府上养的那些黄冠、门人,若真是有能耐的,荐出来为国家效力,若是混饭吃的,便遣散了去罢,养那么多闲口作什么。”
临到要走,太后才忽然扯起这个。李宏心中一紧,忙站住步子,一时险些被打得措手不及。他摸不透皇祖母究竟是什么意思,又究竟,察知几许。他沉默好一会儿,才缓声道:“阿婆,孙儿往后不再迷这个就是了。但那些人姑且……还是留下罢,即便真是骗吃喝的,也必是活不下去了才不得已而为之,既是如此,又将他们遣出去岂不是造孽。反正我府上一向没什么用度,养这几个人,还是养得起的。”
太后闻之一叹,摆手道:“随你罢。”
看皇祖母并不深究,李宏这才松了一口气,告辞出来,待回了武德殿,浑身已给冷汗浸湿透了。如履薄冰,步步为营,这种日子还要过多久?只盼他的阿宝日后不用再这般讨生活罢。他径入内殿小阁去看阿宝,孩子已睡了,抱着被子,一脸甜香。
这孩子,睡着的模样,真像阿俏。
他不自禁微笑起来,紧了紧孩子被角。
小家伙迷迷糊糊睁开一只眼,看见他,撒娇得将两只手从被窝里伸出来,要他抱。
李宏将阿宝抱进怀里,瞧着孩子像只幸福的幼猫般磨磨蹭蹭又睡了,心绪点点散漫。
有太多人想要阿宝死,只因为这孩子何其幸运又何其不幸的生做了父皇的长孙。他知道的。但阿宝是他的儿子,是阿俏拼却性命所生的孩子。无论如何,他决不许任何人伤他。
墨鸾新患引发旧创,时有咳血,尚药局奉御眼见已治不了了,慌忙向太后请罪。太后盛怒,责备两名奉御贻误了病情,将二人当场拖下杖毙,一时闹得整个殿中省都人心惶惶。
太后急调御医署左右令丞入内诊治,四名御医下了方子,又皆无效。左御医令深恐太后怒起引来祸事殃及父母妻儿,诚惶诚恐举荐上一个人来,力保此人必能救得贵主性命。此人姓钟,名秉烛,字乐游,乃是御医署下一名医工。
太后将那钟秉烛招来,令他替墨鸾诊治,并许下重赏,只要能医好墨鸾,便拔擢他为御医署令,赏金千两。
未曾想,那钟秉烛只隔着纱帘望了墨鸾一眼,连脉也不愿号便要走。太后喝住他。他硬声冷道:“贵主患的是心伤心病,微臣医不好。” 太后怒起,要将他治罪。他还是毅然道:“砍微臣的脑袋也医不了。”太后震怒,要治他忤逆,诛九族。他却悠悠地应道:“微臣无九族,九族也就只微臣一个。”一时,竟将太后气得说不出话来,当即赏了他杖子下狱以待发落。
但墨鸾病势愈沉,咳出来的全是鲜红鲜红的血,连清醒的时日也少了。捱了三日,太后逼不得已只好将钟秉烛又招回来。
不曾想,钟秉烛却道:“反正也医不好了,医不医微臣都要掉脑袋。不过早死晚死,太后还是送微臣回天牢去罢。”
太后冷笑:“只要你肯用心替贵主医病,贵主活,你便有好活,贵主若是没了,也休想我痛快杀了你,我就将你拴进狗洞子里要你狗一样活个长命百岁!”
这一番话,好生恶毒,便是钟秉烛这般又臭又硬的脾气,也给震得一僵,沉默良久,终于应道:“若太后答应微臣从此只专心替贵主一人医病,旁得什么也不用管了。微臣就医。”
他终于松了口,却还是在讨价还价。但太后此时一心只盼墨鸾能活,无论他提什么条件,怕是都不会计较。
钟秉烛以金银针灸其穴脉,不到一个时辰,便止了咳血之症,又下方煎药稳保了脉象,先续气保命,待人醒来后再行医治。
太后大悦惊叹,重责左太医署令埋没人才,竟将此等奇医者充医工使唤,顾念其举荐有功,发放其还家,要由钟秉烛顶其职。奈何钟秉烛抵死不从,砸了药壶,扬言弃医。太后不得已,只好依旧将左令招还,另拔升钟秉烛作了御医师,专司文安县主的病症。
但太后问钟秉烛,墨鸾几时才得醒来。
钟秉烛却道:“贵主几时自愿醒来,便醒了。”
一句话,又将太后方才稍转喜的心潮宕至低谷。
或许,这孩子伤了心,根本不愿醒来罢……
病来如山倒,牵动几多人心。
蔺姜急得上窜下跳,无奈太后怎样也不允他与墨鸾见面,竟将他赶去玄武门守门楼。他病急乱投医,便去寻白弈,想借公主的顺风混回宫中去。
如此可笑的计议,白弈自然不能答应,又何况,此时此刻他怎会愿意让蔺姜陪在阿鸾身旁?
蔺姜气得什么也不顾了,直骂白弈没良心,活生生的负心汉、白眼狼,又与白弈大打出手。
他句句都骂得白弈心火灼烧,半点也不同他客气,将他摁下绑成个大粽子一路拎回蔺府,扔在他阿爷正堂前地上。
但白弈自己心里,却是愈发苦闷沉重。
负心汉,白眼狼,呵,他大概真的是。
他又何偿不想去看阿鸾,陪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唤她醒来。
可是……
他由不得苦笑。
远远的,穿过庭院回廊,婉仪立于门畔的倩影一晃无踪。
当真要央她相助么。
白弈心中一动,尚未思定,人却已先向了鉴明阁方向走去。
但他却被唤住了。
回身时,父亲正立在面前。“过来。”父亲说得很缓,嗓音低而稳。
白弈心一沉,只好跟随上去。
父亲便引着他在府苑中闲走,不急不缓,似是漫无目的,一面说道:“听宫里人说,你阿妹这回病得不轻,亏得太后眷顾,又有钟御医妙手。”
白弈微惊,从未想过父亲竟主动与他提起此事。他静了片刻,道:“父亲,咱们不去看看阿鸾么,兴许,她就醒来了呢。”
“看什么,”白尚站下来,回身看儿子一眼,“太后都喊不醒转,你去看就醒了?你的能耐倒是比太后还要大了。”
白弈早知父亲必会如此说,但当真听见,还是给呛得一口气没顺上,禁不住皱眉。“那总也该让阿娘去看看,送些东西去。自家的女儿病着却爱理不理的,让人见了怎么说。”他放低了声,又接了两句句。
白尚睨他一眼,在前处亭上坐了,缓道:“皇帝问起此事,我已说过了,交给太后,放心。”
白弈立在亭下,看父亲一眼,偏头没有吭声。
白尚瞧着儿子,由不得长叹。人生匆匆数十年,一晃而过,小家伙们眨眼也已这么大了,不受人管了,知道和爷娘对着干了。“伤大好了么?”白尚无奈苦笑,如是唤。
“父亲——”白弈抬起头来,一瞬,眸色灼灼。
但父亲打断了他。“别说那些。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白尚摆手,“你自己想,太后赐吴王长居武德殿,废立之心昭昭,你现今应该做些什么,你又在做些什么?”
白弈一默。
白尚却道:“右禁卫军将军从缺,为父让你把你堂弟崇俭弄去,你为何偏要让蔺姜去顶?”
“那小儿郎在神都呆不了两天了,太后自会撵他的。倒时再让崇俭补上就是了。”白弈静气应道。
“那若是太后不撵呢?若不是他对你阿妹生念,你是不是就不打算撵他了?还想着他能替你照看阿鸾,小算盘打得不错。可你想过没有,若太后抢先一步废嫡立幼,那蔺家小郎会帮你还是帮他阿婆?
“就不谈为父了,若是吴王上位,以你现在的身家筹码,能讨到什么好活?这位大王,可不是太子、魏王任你摆布算计。那才是真正会谋算的主。”
父亲说的,何其不留情面。白弈呆了一瞬,笑容尴尬起来。父亲说的这些,他都知道。为今之计,由崇俭顶替蔺姜接掌右禁卫军,把持半壁宫禁,再让阿鸾与东宫联姻,巩固东宫势力,叫太后、吴王不敢妄动,此为上算;或者,索性随了太后,让阿鸾入吴王府,留作日后以备完全,此为中算;唯独像现在这般不上不下,是下算。
可是他做不到。
他怎么能亲手将她嫁给别的男人?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他面上显出哂笑。
“什么从一开始就错?竟然还不知悔改。”白尚拧眉斥他。
“错在起念利用女子。大丈夫行事,不该牺牲女人来做踏脚石。”白弈盯着亭前石阶,说得极低,却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白尚久久看着儿子,无奈摇头叹息:“不要以为这是男人的战场,你可以叫女人走开。一个女人,若她不愿被你利用,你便不可能从她身上讨去半分好处,若她不愿为你牺牲,她就连一滴眼泪也不会施舍给你。
“你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白弈瞳光一涨。“自以为是的不是父亲么?”他的笑容冰冷起来,目光如刀,直刺自己的父亲,“连自己的女儿也能利用,难怪你说得出这种话来。”
瞬间,白尚眸色僵了,他忽然摁住心口低下头去,骤降的阴霾遮蔽了他的表情,一片模糊。
白弈一惊,莫名心中发冷。“父亲!”他慌忙大步入得亭中,在父亲跟前跪下,抱住了父亲。
父亲的眼神很痛,手压在膝头,紧攥成拳。那双眼底有太多岁月积淀的划痕。
他惶恐起来,后悔自己口不择言将话说得如此造次。“父亲……”他又唤一声,嗓音愈低。他想道歉,却似被人掐住了咽喉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堵得发慌。
父亲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一瞬不瞬。
父子之间,忽而沉默,冷得有些萧瑟。
忽然,他听见母亲的声音。他看见母亲快步走近,将两个随身侍婢远远留下。“这孩子,怎么又惹你阿爷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