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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中的孩子声嘶力竭地痛哭着。她扭头,看见门畔跪着的少年,那灰白的脸色,疼痛的自责,刀一般锉磨人心。
“阿宝,过来……”她向他伸出手去。
那遍体鳞伤的孤兽眼眶一涨,慌不择路地向这唯一一抹温暖救赎奔逃而来。
她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听着或悲戚或压抑的哭声,一瞬,竟有泪模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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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三 安内外
谢皇后剖开的腹中并不见所谓的胎儿,只有脓血,还有一颗拳头大小硬如石块的肉瘤。钟秉烛用银刀将那肉瘤切开,只见一只银刀竟全黑了。皇后这样的病症恐怕是遭人毒害,究竟是何种异毒,谁人下手,却已再难查清。一时内廷之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墨鸾命人严查宫中,几乎将殿中、内侍二省彻底清洗。她擢升韩全为内侍监,全权执掌内侍省。殿中省自监以下大小尽数更替,六尚、宫正亦不例外。当夜目睹李晗暴行之人,除却韩全与德妃,全数软禁以候发落。而受惊过度的德妃昏沉沉睡了好几日,再醒来时,已将诸般惨景忘得一干二净,连正常言语也难以做到。
一场悍然波澜,李晗仿佛已将蓄积多年的阴冷压抑尽数发泄而出一般,又恢复了往日的温软。他甚至好像已经忘却了那一夜血溅宁和的惨事,像个孩子一样,固执地拒绝接受现实。朝臣们替皇后拟议谥号“敬敏”,他呆了良久,默然提笔在前面加了一个“端”字,一言不发而去。凤落皇陵,举国大丧。
而此时的小婕妤徐画,在禁中日夜啼哭着要见陛下。
李晗往寻墨鸾,半央求着问:“你可能放她回来?她毕竟与普通宫人不同。”
墨鸾不动声色地反问:“放她回来之后呢?她是否又要接着哭诉丽仙苑待不下去了,其余婕妤姊妹们都挤对她?”
李晗语塞半晌,黯然拉住她的手,“后位空悬,国无女主,总是不好。待丧期毕了,朕立你为后。”
“妾封后,何人进封淑妃?”墨鸾不禁冷笑,拂袖抽回手来,不许他沾身。她凉凉地看着李晗,眉稍挑,唇微扬,“妾是个懒人,又病弱,不喜欢操心劳神多事。不如陛下还是立徐婕妤为后吧。若是怕几位国老朝臣们不能答应,陛下就先封她个贵妃,行六宫全权,过一阵子再便宜行事就好了。这样一来,陛下自得欢心,妾也落得轻闲,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字字全是讥讽,李晗尴尬万分,却又辩驳不得。
墨鸾将他嘲弄得够了,才冷眼正色道:“陛下,皇后新薨,举国哀悼,西北边塞却还两军对垒。陛下若还有一点为国体军心着想的思虑,就应该尽早册立长皇子为储,择定吉日,即行大典,以告安天下。至于徐婕妤,难道陛下还怕妾变个老虎吃了她吗。轻重缓急何在,陛下自己裁夺。”她言罢而去,仿佛再懒怠多看他一眼。
李晗怔怔地望着那一抹背影由浓及淡,那靠近却又疏离的微凉,竟似炽炎,灼得他发不出半点声响。
她真的再也不是当年樱桃花荫下那个浸在哀伤中醉卧红香的柔软女子。那些或甜蜜或苦涩的记忆,早已化作了逝水潺潺中模糊易碎的倒影,再不可碰触。而他,竟如此迟钝地用了这么久才恍然觉察。
内廷方安,丧礼已行,墨鸾便将那一干软禁宫人尽数遣往皇陵,陪守端敬敏皇后。
婕妤徐画得信,哭着哀求李晗将她留下,但李晗终于没有允诺她,未知是真心受了墨鸾那一顿言语,还是在连连打击中已蔫得没了气力。他下诏立长皇子承为太子,迁入东宫,在朝政之外,难得悉心地躬亲敦促着立储相关之巨细,仿佛可以借此填补深心里那名为愧疚的凹陷。
机关算尽,到终了却将自己也套牢其中,这样的意外,又叫一个心心念念要撷取高楼繁华的年少女子如何接受?徐画终于忍无可忍,在临往皇陵之前愤恨地向那个一手将她的希望摔至粉碎的女人扑去,又被两侧护卫禁军用那锋利长戟死死押在地面。
“原来你借刀杀人,过河拆桥!”她仰面发出愤怒的指控。
“我借刀杀人?”墨鸾闻之不禁轻哂,“我借谁的刀,杀了谁的人?”
“你——”那般凌厉寒冷的质问,逼迫得徐画气息凝结,她语塞良久,却又笑了起来,放肆的笑声中有深重的怨意,“你嫉妒我!嫉妒我的年轻美丽,嫉妒陛下对我的宠爱胜过了你!所以你要撵走我,想叫我在陵墓里做个活死人孤独老去,你凭什么?”
“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就不会这般涂抹脂粉,也不会有这样绵密的心思、饥渴的眼神。”墨鸾托起那张细腻娇美的脸细细打量,浅浅叹息,“你就算留下又如何?再过个五年十年——或许要不了那么久,一二年就足够了,会有许多绝色娟丽、诗情画意的年轻女子将你取代,你也不过是穿旧的帛衫,是花园中不再新鲜光亮的花,或是金丝笼里羽衰声旧的鸟。那时候,你就会知道你那些年轻气盛的算计勾谋不过是一场竹篮打水的玩笑。”
“你休想拿这些话来唬我。我只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登临玉宇琼台,枉我此生。”年少姣美的女子眸光灼灼,眼尖上望着的,唯是云端霓虹。
那般神色,究竟是率真锐气,还是无畏狂妄?
“你眼看着生命的流逝,有人在面前死去,难道便不会心怀敬畏么?”墨鸾静静地望着那双锋芒毕露的眼睛,“不知敬畏,便不会知道珍惜,你用什么开凿阶梯,将什么踩在你的脚下,善缘冤孽,也都只有你自己承受。这世上确实有无数出人头地的法门,但摔下来的结局只有一个。你好自为之吧。”
被人拖下时,徐画仍旧奋力挣扎,那锋利的笑声像是焦灼的电火,将龟裂的天空撕扯得愈发血腥浓烈,“你要么现在杀了我,否则你定会后悔!”
后悔?
墨鸾闻声,在那冷风萧索的繁华间回首一望,却是轻声浅笑。
悔之一字何重,未必人人有此分量担当。
此生至今,可有人叫她刻骨铭心地悔过?
她深吸一口气,仰面,唯见秋水长天,苍穹云烟随风变幻,聚散无踪。
皇后忽然薨逝,太子新立,消息传至边陲,牵动几多人心。
白弈将那一纸读罢的信笺送在烛台上烧了,凝神盯着那一卷雪白在火光蚕食之下灰黑蔓延,剑眉紧锁。
忽然,一只手从身后伸来,越过肩头就去夺那烧了一半的信。
白弈看也不看来人,闪手避开去,握拳,那一团火已熄灭在掌心,再开掌,灰烬全撒在地上。
“动作真快。看一眼割你肉了?”那来人笑着哼哼一声,翻身在侧旁坐了,这才大剌剌去了一双护腕,扔在一旁,再蹬蹬脚,便连靴子也甩了。原来是蔺姜。
那东倒西歪的模样,哪里像是坐镇边关的大将军,分明是个落魄泼皮。白弈无奈,“我的家信你也要看。”他笑着唤来婢女,“把这泥猴儿揪下去,拾掇干净了,再回来说话。”
婢女们掩面笑着上来,将丢在地上的靴子和护腕拾走,又来请蔺大将军入汤。
“就你这么多讲究。你还当你在神都王府呢。”蔺姜嘿嘿笑着。
“没人叫你讲究。你也别黑汗水流的就滚来滚去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从泥坑里给人捞出来。”白弈挥手一面将蔺姜往外轰,一面意味深长地道,“你还是抓紧时间好好享受吧,回头,泥里睡、沙里爬的日子有得你过。”
听他此言,蔺姜惊了一瞬,略略将白弈的神色打量一番,继而一笑而去,不再多言,不一会儿,便神清气爽回来,深秋里上身只穿了件半臂,身上、脸上还带着水汽湿润。
“说吧。大王想必都已考虑好了。”他见白弈已将巨大的行军舆图在地面上铺开来,便走上前去,在那舆图一旁坐下。
这蔺姜倒也算是颇知己的一个人。白弈微微一笑,依旧细看着面前的舆图。不错,他方才执意叫蔺姜去刷洗干净回来,并非是真要不合时宜地讲究这个,而是有些事情有待独自考虑,“我打算——”他看着舆图,缓缓开口。
“等等。”不待他说完,蔺姜却先一步将他打断,伸手摁在面前那舆图上,“我知道你打算把我发配出去。不过说这事儿前,你得先告诉我,你方才烧掉的那封信都说的什么?”
白弈眸色一沉。那信是傅朝云飞鸽传来的。谢皇后为人所害,内廷权变,这倒不是最紧要的。他担心的是下一步,她会做什么。
“我说了,是家信。”他摆出拒不答话的架势,扒拉开蔺姜那只爪。
“家信你烧什么。”蔺姜哼了一声,又将巴掌挪回原处,“皇后的事,不可能和阿妹有关系。如果连你也要起这种疑心——”
“早点打完,早点回去,就什么事都没了。”白弈苦笑,又把蔺姜甩开。
蔺姜眸光一烁,静了片刻,问:“你想冬天打完这一仗?”
秋守,春决,这本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战略。
天朝地大物博,国力丰厚,这是绝佳的优势,相比之下,西突厥资源短缺,一旦入冬,便会兵困粮缺。故而,突厥人一心速战速决。这般情势之下,若是立刻与之硬碰硬,便是舍长取短了。只要坚守这一个秋冬,不需多费兵卒,老天便能助他们叫突厥人战力大衰,待来年开春时,突厥人经过一个冬天的煎熬,我军正好以逸待劳,一举大破之。
然而,如今,白弈却想要在今冬决战。
“你想清楚了?这个险……冒得有些大了吧?”蔺姜盯着白弈的眼睛问。
“那就要看蔺大将军能不能出奇兵以制胜了。”白弈一笑,在舆图上圈出一大块来,指道,“凉州并不是离西突厥牙庭最近的我朝边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