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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瞧见墨鸾,李晗的神色咻地一下便紧了起来。
“那不是公主,”一旁的左仆射谢蕴忙笑道,“那是淑妃主。”
斛射罗琢磨着这句话,疑惑道:“是陛下的可敦?”
这一问,却叫人尴尬。
草原人并不似中原,没有那么多礼教的约束,亦没有中原这般看重正庶,那些汗王的妻室,一律呼为可敦,只在幄帐与牛羊上有些差别。但拿来此时此地称呼,却骤然显冷。
谢公顿时有些尴尬,瞥了女儿一眼,所幸皇后谢妍被面纱遮去了脸庞,看不见她的表情。李晗瞅了瞅白弈,又瞅了瞅妻儿,亦是欲言又止。
斛射罗虽是胡家儿,淳朴不羁,却也并非痴傻,自然瞧着这一帮汉人忽然都不说话了,必有其缘故。于是,他一半好奇一半挑衅地看着,偏不想叫汉人如意。天给你们的好水土,不像草原风沙日曝,你们的女人确实秀丽,但你也不用这样遮着藏着吧,至于吗?他心中愤愤然,脸上却笑着,即时补了一句,“既然是陛下的可敦,为什么站在那么远的地方?”
一语未了,满座愈发神色诡异。
白弈又看了一眼斛射罗,不禁暗暗轻笑:这个胡人,有趣了。
李晗的脸上已十分不好看,犹自咬牙强忍。
裴远瞥一眼白弈,见白弈眼底潜着笑,却是打定主意不动声色的模样,便又抬眼看了看蔺谦,而后也将眼帘垂了下去。
蔺谦见状,只得硬着头皮来打这个圆场,话还未出口,却听皇后谢妍先道:“不如就——”她这一句却只说一半。
大常侍韩全及时返了回来,在水榭外禀奏道:“马场已备妥当,淑妃主请陛下圣驾。”
李晗不由得呆了呆,不知为何忽然有此一事。他与诸臣议定的,先礼之而后威慑,再后安抚,马军之行,那是明日的排程。
但那斛射罗听到个“马”字,早已欢喜得眉飞色舞起来。
天角流云,在稀薄扬尘中仿佛裹了层金黄。骏马交错,马背上竟然全是未及笄的少女,足有二十余众,人手一支长杆,正分队击鞠。满眼双环若仙,羽纱飘舞,和着骠骑如风,既威武奔放,又秀丽妍盛。
小小一只鞠球在马蹄间疾滚,一击下,化作一道弧光掠过。马背上的少女鱼跃而起,翻身时长杆一挥。阳光耀目,那球却似粘在杆上一般,勾,压,挑,再击出,瞬间便改了道,向另一方驰去。那少女却似天生的鞍马好手,在马背上跳跃翻滚,稳稳当当。
这般景象着实令斛射罗大吃一惊,不由得瞪圆了眼。胡人自幼在马背上生活,马背上的身手自是了得,但他从未想过久居安逸的中原人,竟也有如此精湛的马术,何况还是一群小姑娘。他正暗自诧异,忽然瞥见一道光影扑来,骇了一跳,抬手去截,不料掌心里结实地撞了一下,却将那鞠球儿捏在了手中。几乎同时,三个明丽少女已驱马到了跟前。
少女们就着马背上先向李晗行了礼,便笑吟吟地来问斛射罗讨那鞠球儿。
只见三位姑娘俱是粉颊凝荔,明眸樱唇,十分清丽娟秀。
斛射罗看呆了,良久才缓过神来,忙将鞠球儿还给她们。少女们拿回球,立刻笑着跑马而去。唯留那胡家儿郎兀自愣那儿。
他还未醒过神来,却听另一如珠玉声响起,“王子可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这几位姑娘虽尚年幼,待王子回去细细备下聘礼,想来就差不多正好出嫁了。”
斛射罗又一惊,扭头一看,才见李晗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一位女子来,正是方才水榭中远望见的妙人儿。
她一张素颜未施半点粉黛,却依然唇丹眉翠,双眸流光溢彩,顾盼神飞。那乌绸般柔亮的长发高高盘起,状若灵蛇,不见怎样繁复珠饰,唯有一支青犀牛角打磨的掌梳斜斜地插在髻上,莹润光泽映着乌发,愈显高雅。她的衣着与众不同,这早春乍暖还寒,她却只着了一件红罗织绣的抹胸,水色纱绦腰间垂,石榴红裙款款,素纱长衫半披,衫上金缕绣出的百鸟图在阳光下隐隐闪动,羊脂软玉般的一段香肩臂膀掩在纱下,朦胧中似有光泽,令人心口怦然。与她相较,方才那些仙子般的姑娘顿时显得失色——不,只是她更美,便是九天之仙也不堪比拟。
斛射罗彻底望得痴了,良久,恍惚有人在耳畔再三唤他,才惊起来。方觉时,便听谢公轻轻道:“王子,太失礼啦……”他尴尬地抓了抓发辫,便见眼前的美人掩口笑道:“亏得是我这庸脂俗粉来抛头露面,若是皇后除却容纱来,那可要了不得。假如王子忘了回草原去的路,就在神都住下不走了。到时戈桑烈汗来向我们陛下讨儿子,可怎么好?”
此番话一出口,众人皆笑得微妙。
这究竟是好话呢,还是歹话?她赞皇后绝色,却又拿皇后去调笑一个胡人。
顿时,皇后谢妍肩头轻颤一下,不知是否着恼。赵国公谢蕴也笑得极僵,又不好冷面,只得苦苦强撑着。蔺谦与裴远对视一眼,两人下意识地同时看向白弈,正瞧见白弈别过脸去,仿佛刻意回避一般,神色全藏在背光阴影里。
但最尴尬的还是斛射罗,恨不能立刻寻个地洞钻进去。他以西突厥使节身份来此,却遭此戏谑,难免不被人笑话。他草原男儿见了个美丽的女人傻乎乎的什么都忘了,那可真是丢足了草原男人的面子。怪不得父汗说中原人多狡诈,这天仙一般的女子,嘴却比草丛里的毒蛇还要厉,“你们的女人虽然长得漂亮,却不如我们草原上的白鹿健美。”他立时气鼓鼓地反驳道。
“哦?”墨鸾闻之挑眉,“原来这样的鞍马骑术入不得王子的眼。”
斛射罗被她说得一呛,没错,能在马上玩得如此顺溜,当真算得好骑术。草原人不喜欢撒谎,但他也不能认服。他指着场中还正击鞠的少女们,道:“但我们的女人也能弯弓射箭。”
“这有何难。”墨鸾微微一笑,“我们汉家的姑娘,随便一个,都能稳中八十步!”话音未落,她一击掌,场中少女们立时应声列队两行,一望之下,有如一双彩色线,笔直若从天垂。方才场中欢腾的骏马,此刻静得不闻鼻息,凡有号令,皆整齐划一,无一违例。
数名内侍丈过步子,摆下一排箭靶。
整整八十步。
“即便是男子,射八十步也已是弓箭好手了!”斛射罗忍不住道。
说话时,但听清脆弦音齐鸣,前排众女们已弯弓搭箭。一排疾矢破空而去,如雨如蝗。不一时,侍人抬了靶来验,竟皆是正中红心!
两队少女交替挽弓,无一虚发,连李晗瞧见,也忍不住大声喝彩。
斛射罗眼睁睁看着这群女子如此好身手,惊得半晌不知作何反应。待到第十次靶抬来面前时,他忽然一把拦住两名抬靶的侍人,将靶上箭拔了下来,“你们的箭……比我们的箭沉。”他将那支箭在掌心掂了掂,疑惑地道。
“各国造箭之法不同,不足为奇。”不待墨鸾说话,裴远似已心领神会,从容应了一声。
“正是如此。”墨鸾便即笑道,“这不过是姑娘们闲来玩惯的游戏,王子开了尊口,才不得已献丑一二,倒叫王子见笑了。”
她说得谦恭,斛射罗听在耳中却渗了冷汗。
这跟父汗说的……完全不一样嘛……为什么这些中原女子也会把骑猎射箭当成平常游戏,还个个如此好身手?女人已经能够八十步稳中,男人该要厉害成什么样子? 他确实曾听说过,旧时打太原,有个汉军小子一箭一百六十步射断了左贤王的帽翎!可这样的神箭手怎么也该是个例吧……
瞬间,斛射罗有了一种常识被颠覆的无力感……不可能……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鬼把戏成心哄骗他的!中原人最狡诈了……他皱着眉,十分惊疑地盯着面前这个绝色女子,努力想寻出破绽,却听见她如话家常一般提起,“听说,王子返回草原时要取道凉州吧?我有一位旧识正在凉州驻守,可否烦劳王子替我捎一封书信与他?这位将军旧时在太原,姓蔺,乃是英国公家的小郎,想来王子殿下应该听过吧。”
话了,斛射罗额角已爆青一片。他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被威胁了……呢?
李晗见状一笑,将话岔开去,“你怎么劳动王子替你捎信?有书信遣驿官送就是了。”他一把拉了墨鸾的手,将墨鸾带到身前来,忍不住附在她耳畔低声就想问。
这未免也太奇怪了!宫中女眷确实常击鞠为乐,可为安全起见,都是让她们骑驴的,球场也比这马场要小。这一群神奇的女子她忽然从何处变来的?
但他来不及问出口,墨鸾先将手指贴在唇上,笑着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李晗把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下去,见墨鸾已唤宫人们抬来屏风,摆下坐席果酒,只好入席坐下。
指尖还有方才沾染的点点香汗,墨鸾的手很奇怪,忽冷忽热,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抬眼又向墨鸾看去,正瞧见她从婢女手中接过冰镇过的果点来吃。
“你身子不好,不要吃多了冷东西,穿得又单薄。”李晗不禁蹙眉嗔她一句,便命宫人给捧上热食汤水。
瞬间,墨鸾眼角淌过一丝异色,“那……我喝杯热酒吧……”说着便取了一杯烫过的酒来饮了,细密的汗珠从她额角渗了出来,她忙抬手轻拭了。
“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差。”李晗愈发觉得古怪,不禁担忧,“你手在抖……朕让人给你取件披袍来,你先吃点暖和的。”他不明就里,不知墨鸾是服了寒食散药力上蒸,除热酒外不能食用热食,更不可穿得太厚了,否则散发不出来,便会热毒攻心。他只想着怕她受了冻,亲手取了热汤来喂她。
墨鸾的指尖愈发感觉冷,又不便当着众臣与胡使的面推拒他,无奈,只得勉强就着他手,小啄一口。她衔着那一小口汤,还未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