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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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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甚爱之,辄谓人曰,此可以当铺翠耳。人有蹑屐者,曰,勿印破之。盖
叶诗印字本此。”书眉上有读者批曰,“即无本亦好。”此读者不知系何人,
唯卷首有一印,白文四字云,“咸弼过目,”盖即其名也。又有一条云:

“朱庆馀诗云,洞房昨夜停红烛。杜牧诗云,空堂停曙灯。停字当本陆
机《演连珠》,兰膏停空,不思衔烛之龙。”批曰,“此等字在作者只知用
来稳惬,不必先有所本,乃偶然暗合也。”批语两次纠正,很有道理。胡氏
论诗极推重陶公,有云:

东坡曰,吾于诗人无所好,好渊明诗。式钰谓吾于诗人无不好,尤好渊
明诗。吾于诗人诗各有好有不好,有好无不好唯渊明诗。”语虽稍笼统,我
却颇喜欢,因为能说得出爱陶诗者的整个心情也。

卷三所记有关于民间信仰风俗者,亦颇可取。如记佣工赵土观谈上海二
十一保二十七图陈宅鬼仙有云:

去年(已亥)夏其家男女出耕,鬼在田中,予闻往听,鬼称予土观;
予笑,鬼云,勿好笑,遂彼此寒暄数语。顷之谓其家人,我回椁,尔等
当回家饭也,耕佣无不闻者。往往二三日便回鬼门关,来时声喜,去时
声悲,必嘱其家人曰,为善毋恶,阴司有簿记之。

这是很好的关于死后生活的资料,如鬼门关(据云其地甚苦),鬼回椁休息,


阴司有簿记善恶,皆是也。又一则云:

世间妇女言灶神每月上天奏人善恶,故与人仇,灶诅之,有求,灶

祷之。又岁杪买饧,择谷草之实制焙和之,俟新岁客来佐茶,故买饧于

腊。腊月二十四日饯灶神上天,遂用饧,荐时义也,乃谓恐神诉恶,借

胶其口,何鄙说之可笑乎。然俗之为恶概可想见。
此一节也记得颇有意思,只是末尾说得太是方巾气,其实未必一定为恶,人
总怕被别个去背地里说些什么,此种心理在做媳妇的一定更深切地感到,也
自难怪她们想用大麦糖去胶住那要说闲话的人的嘴巴罢。

卷一《书窦》的第一条是讲考证的,虽然讲得很有趣,可是有点不对。
其文云:

《晋书》,贾充有儿黎民三岁,乳母抱之当阁,充就而拊之。《世

说》云,充就乳母手中呜之。拊呜各通,盖谓拊其儿作呜呜声以悦之也,

犹《荀子》拊循之唲呕之义,然呜字耐味。杜牧之遣兴诗,浮生长忽忽,

儿小且呜呜。
拊呜原是两件事,我想《世说》作呜是对的,《晋书》后出,又是官书,故
改作较雅驯的拊字罢了。查世俗顶有势力的《康熙字典》和商务《辞源》,
呜字下的确除呜呜等以外没有他训,但欠部里有一个■字,《字典》引《说
文》云,一曰口相就也。案《说文解字》八篇下云:

“■,心有所恶若吐也,从欠,乌声。一曰■■,口相就也。(段注,
谓口与口相就也。)■,■■也,从欠,■声。■,俗■,从口从就。”《辞
源续编》始出一■字,引《说文》为训,而噈字始终不见,我把正续编口部
从十一画至十三画反复查过,终于没有找到这个字。查《广韵》噈下去,■
噈,口相就也,《玉篇》噈下云,呜噈也。到这里,口旁的呜字已替代了欠
旁的字,虽然正式当然是连用,但后来大抵单用也可以了。这里说后来,其
实还应该改正,因为单用的例在隋唐之前。《世说新语》下“惑溺第三十五”
即其一。佛经律部的《四分律藏》卷四十九云:

“时有比丘尼在白衣家内住,见他夫主共妇呜口,扪摸身体,捉捺乳。”
这部律是姚秦时佛陀耶舍共竺法念所译,在东晋末年,大约与陶渊明同时,
所以这还当列在宋临川王的前面。唐义净译的《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
三十八亦有云:

“问言少女何意毁篱,女人便笑,时邬波难陀染心遂起,即便捉臂,遍
抱女身,呜咂其口,舍之而之。”据此可知呜字当解作亲嘴,今通称接吻,
不知何来此文言,大约系接受日本的新名词,其实和文亦本有“口附”
(Kuchizuke)一字,胜于此不古不今的汉语也。(廿五年一月)

□1936 年2 月刊《宇宙风》11 期,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郁冈斋笔麈

《宇宙风》新年号“二十四年爱读书”中有王肯堂的《笔麈》一种,系
叶遐庵先生所举,原附有说明云:

明朝人的著述虽很有长处,但往往犯了空疏浮诞的通病,把理解和
事实通通弄错。王肯堂这一部书,不但见地高超,而且名物象数医工等
等,都由实地研究而发生很新颖坚确的论断,且其态度极为忠实。王肯
堂生当明末,好与利玛窦等交游、故他的治学方法大有科学家的意味。
这是同徐光启李之藻金声等都是应该推为先觉的,所以我亦很喜欢看这
部书。
我从前只知道王肯堂是医生,对于他的著作一直不注意,这回经了遐庵

先生的介绍,引起我的好奇心,便去找了一部来看。原书有万历壬寅(一六

○二)序文,民国十九年(一九三○)北平图书馆用铅字排印,四卷两册实
价三元,只是粉连还不是机制的,尚觉可喜。《笔麈》的著者的确博学多识,
我就只怕这有许多都是我所不懂的。第一,例如医,我虽然略略喜欢涉猎医
药史,却完全不懂得中国旧医的医理,我知道一点古希腊的医术情形,这多
少与汉医相似,但那个早已蜕化出去。如复育之成为“知了”了。第二是数、
历、六壬、奇门、阳宅等,皆所未详。第三是佛教,乃是有志未逮。我曾论
清初傅冯二君云:
“青主为明遗老中之铮铮者,通二氏之学,思想通达,非凡夫所及,钝
吟虽儒家而反宋儒,不喜宋人论史及论政事文章的意见,故有时亦颇有见解,
能说话。”我们上溯王阳明、李卓吾、袁中郎、钟伯敬、金圣叹,下及蒋子
潇、俞理初、龚定庵,觉得也都是如此。所以王君的谈佛原来不是坏事,不
过正经地去说教理禅机,便非外行的读者所能领解,虽然略略点缀却很可喜,
如卷四引不顺触食说东坡的“饮酒但饮湿”,又引耳以声为食说《赤壁赋》
末“所共食”的意思,在笔记中均是佳作。归根结蒂,《笔麈》里我所觉得
有兴趣的实在就只是这一部分,即说名物谈诗文发意见的地方,恐怕不是著
者特长之所在,因为在普通随笔中这些也多有,但是王君到底自有其见解,
与一般随波逐流人不同,此我所以仍有抄录之机会也。卷四有两则云:

文字中不得趣者便为文字缚,伸纸濡毫,何异桎梏。得趣者哀愤侘
傺皆于文字中销之,而况志满情流,手舞足蹈者哉。

《品外录》录孙武子《行军篇》,甚讶其不伦,后缀欧阳永叔《醉
翁亭记》,以为记之也字章法出于此也。何意盾公弃儒冠二十年,尚脱
头巾气不尽。古人弄笔,偶尔兴到,自然成文,不容安排,岂关仿效。
王右军《笔阵图帖》谓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
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吾以为必非右军之言。若未作字先有
字形,则是死字,岂能造神妙耶。世传右军醉后以退残笔写《兰亭叙》,
旦起更写皆不如,故尽废之,独存初本。虽未必实,然的有些理。吁,
此可为得趣者道也。夫作字不得趣,书佣胥吏也,作文不得趣,三家村
学究下初缀对学生也。

此言很简单而得要领,于此可见王君对于文学亦是大有见识。其后又有云:

四月四日灯下独坐,偶阅袁中郎《锦帆集》,其论诗云,物真则贵,
真则我面不能同君面,而况古人之面貌乎。唐自有诗也,不必选体也;
初盛中晚自有诗也,不必初盛也;李杜王岑钱刘下逮元白卢郑各自有诗


也,不必李杜也。赵宋亦然,陈欧苏黄诸人有一字袭唐者乎,又有一字
相袭者乎;至其不能为唐,殆是气运使然,犹唐之不能为选,选之不能
为汉魏耳。今之君子乃欲概天下而唐之,又且以不唐病宋;夫既以不唐
病宋矣,何不以不选病唐,不汉魏病选,不三百篇病汉,不结绳鸟迹病
三百篇耶?读未终篇不觉击节曰,快哉论也,此论出而世之称诗者皆当
赪面咋舌退矣。

案此论见卷四《与丘长孺书》中,与《小修诗序》所说大旨相同,主意在于
各抒性灵,实即可为上文所云得趣之解说也。不过这趣与性灵的说法,容易
了解也容易误解,不,这或者与解不甚相关,还不如说这容易得人家赞成附
和或是“丛诃攒骂”。最好的例是朱彝尊,在《静志居诗话》卷十六袁宏道
条下云:

《传》有言,琴瑟既敝,必取而更张之;诗文亦然,不容不变也。
隆万间王李之遗派充塞,公安昆弟起而非之,以为唐自有古诗,不必选
体;中晚皆有诗,不必初盛;欧苏陈黄各有诗,不必唐人。唐诗色泽鲜
妍,如旦晚脱笔砚者,今诗才脱笔砚,已是陈言,岂非流自性灵与出自
剽拟所从来异乎。一时闻者涣然神悟,若良药之解散而沉疴之去体也。
乃不善学者取其集中俳谐调笑之语,。。是何异弃苏合之香取蛣蜣之转
耶。

这里他很赞同公安派的改革,所引用的一部分也即是《与丘长孺书》中的话。
卷十七“钟惺”条下又云:

《礼》云,国家将亡,必有妖孽;非必日蚀星变龙漦鸡祸也,惟诗
有然。万历中公安矫历下娄东之弊,倡浅率之调以为浮响,造不根之句
以为奇突,用助语之辞以为流转,着一字务求之幽晦,构一题必期于不
通,《诗归》出一时纸贵,闽人蔡复一等既降心以相从,吴人张泽华淑
等复闻声而遥应,无不奉一言为准的,入二竖于膏肓,取名一时,流毒
天下,诗亡而国亦随之矣。

诗亡而国亦随之,可谓妙语。公安竟陵本非一派,却一起混骂,有缠夹二先
生之风,至于先后说话不一致还在其次,似乎倒是小事了。朱竹垞本非低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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