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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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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纽的时代。未来的事情,因为我到底不是问星处,不

能知道,至于过去的史迹却还有点可以查考。我想古今文艺的变迁曾有两个

大时期,一是集团的,一是个人的,在文学史上所记大都是后期的事,但有

些上代的遗留如歌谣等,也还能推想前期的文艺的百一。在美术上便比较地

看得明白,绘画完全个人化了,雕塑也稍有变动,至于建筑,音乐,美术工

艺如瓷器等,却都保存原始的迹象,还是民族的集团的而非个人的艺术,所

寻求表示的也是传统的而非独创的美。在未脱离集团的精神之时代,硬想打

破它的传统,又不能建立个性,其结果往往青黄不接,呈出丑态,固然不好,

如以现今的瓷器之制作绘画与古时相较,即可明瞭,但如颠倒过来叫个人的

艺术复归于集团的,也不是很对的事。对不对是别一件事,与有没有是不相

干的,所以这两种情形直到现在还是并存,不,或者是对峙着。集团的美术

之根据最初在于民族性的嗜好,随后变为师门的传授,遂由硬化而生停滞,

其价值几乎只存在技术一点上了。文学则更为不幸,授业的师傅让位于护法

的君师,于是集团的“文以载道”与个人的“诗言志”两种口号成了敌对,

在文学进了后期以后,这新旧势力还永远相搏,酿成了过去的许多五花八门

的文学运动。在朝廷强盛,政教统一的时代,载道主义一定占势力,文学大

盛,统是平伯所谓“大的高的正的”,可是又就“差不多总是一堆垃圾,读

之昏昏欲睡”的东西。一到了颓废时代,皇帝祖师等等要人没有多大力量了,

处士横议,百家争鸣,正统家大叹其人心不古,可是我们觉得有许多新思想

① 《骆驼草》题作《〈冰雪小品选〉序》。

好文章都在这个时代发生,这自然因为我们是诗言志派的。小品文则在个人
的文学之尖端,是言志的散文,它集合叙事说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
性情里,用了适宜的手法调理起来,所以是近代文学的一个潮头,它站在前
头,假如碰了壁时自然也首先碰壁。因为这个缘故,启无选集前代的小品文,
给学子当作明灯,可以照见来源去路,不但是在自己很有趣味,也是对于别
人很有利益的事情。不过在载道派看来这实在是左道旁门,殊堪痛恨,启无
的这本文选其能免于覆瓿之厄乎,未可知也。但总之也没有什么关系。是为
序。

中华民国十九年九月二十一日,于北平煅药庐。

□1930 年9 月刊《骆驼草》21 期,署名岂明
□收入《看云集》

近代散文抄新序

我给启无写《近代散文抄》的序还是在两年前,到了现在书才出板,再
拿起原序来看,觉得这其间的时光仿佛有点辽远了,那里所说的话也不免有
点迂远了,便想再来添写这篇新序,老老实实的说几句话。

启无编刊这部散文抄,有益于中国学术文艺上的地方很多,最重要的是
这两点:其一,中国讲本国的文学批评或文学史的,向来不大看重或者简直
抹杀明季公安竟陵两派文章,偶尔提及,也总根据日本和清朝的那种官话加
以轻蔑的批语,文章统系仿佛是七子之后便由归唐转交桐城派的样子,这个
看法我想是颇有错误的。他们不知道公安竟陵是那时的一种新文学运动,这
不但使他们对于民国初年的文学革命不能了解其意义,便是清初新旧文学废
兴也就有些事情不容易明瞭了。日本铃木虎雄的《中国诗论史》上举出性灵
一派与格调气韵诸说相并,但是不将这派的袁子才当作公安的末流,却去远
寻杨诚斋来给他做义父,便是一例,中国誊录铃木之说者也就多照样的说下
去了。启无这部书并非议论,只是勤劳的辑录明末清初的新文学派的文章,
结果是具体的将公安竟陵两派的成绩——即其作品和文学意见结集在一处,
对于那些讲中国文学的朋友供给一种材料,干事不无小补。古人的著作苟存
于世间,其价值也自存在,不以无人顾问而消灭,公安竟陵非亲非眷,吾辈
本无庸扰扰为古人争身后之名,只是有此文学史上的材料而听其湮没亦是可
惜,如得有人为表而出之,乃亦大可喜耳。

其二,中国古文汗牛充栋,但披沙栋金,要挑剔多少真正好的文艺,却
是极难的事。正宗派论文高则秦汉,低则唐宋,滔滔者天下皆是,以我旁门
外道的目光来看,倒还是上有六朝下有明朝吧。我很奇怪学校里为什么有唐
宋文而没有明清文——或称近代文,因为公安竟陵一路的文是新文学的文
章,现今的新散文实在还沿着这个统系,一方面又是韩退之以来的唐宋文中
所不易找出的好文章。平心静气的一想,未成正宗的新思想新文章希望公家
来提倡本来有点儿傻气,不必说过去的便是现今的新文学在官公私各学校里
也还没有站得住脚呢。退一步想,只好索解于民间,请青年学子有点好奇心
的自己来看看吧。可惜明人文集在此刻极不易得,而且说也奇怪,这些新文
人的著作又多是清朝的禁书,留下来的差不多是秦火之馀,更是奇货可居,
不是学生之力所能收留的了。在这里,启无的这部书的确是“实为德便”。
在近来两三年内启无利用北平各图书馆和私家所藏明人文集,精密选择,录
成两卷,各家菁华悉萃于此,不但便于阅读,而且使难得的古籍,久湮的妙
文,有一部分通行于世,寒畯亦得有共赏的机会,其功德岂浅鲜哉。平常有
人来问我近代文中有什么书可读,我照例写几部绝板禁书的名目给他,我知
道这是画饼,但是此外实无办法,现在这部散文抄出板之后那我就有了办法
了。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九月六日,于北京。

□1932 年作,1934 年刊“天马”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重刊霓裳续谱序

章衣萍君来信云拟重刊《霓裳续谱》,嘱写小序,已经有半年多了,我
答应了,却老是写不出,这里自然可以有好些口实,但是最重要的是我自己
对于民歌的意见有点动摇,不,或者不如说是转变了。我从前对于民歌的价
值是极端的信仰与尊重,现在虽然不曾轻视,但有点儿怀疑了,假如序文必
须是拥护的或喝采的,那么我恐怕实在已经是失去做序的资格了。可是话虽
如此,日前的成约却总难以取消,所以还只好来写,即使是在戏台里叫的是
倒好也罢。

我最初知道《霓裳续谱》是听常维钧君说的,我所有的一部也是承他替
我代买来的,仔细想起来似乎连书价也还没有还他,这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
了。那时大家热心于采集歌谣,见了这种集子,心里非常快活,因为一则得
到歌谣比较研究的资料,二则发见采集事业的伴侣,所以特别感着一种浪漫
的珍重。不久郑振铎君的《白雪遗音选》也出来了,我们知道这类名著已有
了两种,《霓裳》成于一七九五,《白雪》成于一八○四,相差只有九年,
《霓裳》序上说明所集的大都是北京像姑们所唱的小调,《白雪》因为选本
很可惜地没有抄录原序,关于地方和性质等不能知悉,而且郑选本又声明有
些猥亵的情歌不能收入,仿佛更觉得有点缺陷,及至汪静之君的《续选》出
现,两集共选三百四十多首,已及全书之半,里边的精华差不多可以说是都
在这里了。我把《白雪遗音选》正续编看了一遍,又将《霓裳续谱》找出来
一翻之后,好像有魔鬼诱惑似地有一缕不虔敬的怀疑之黑云慢慢地在心里飘
扬起来,慢慢地结成形体,成为英国好立得教授(W。R。Halliday)在所著《民
俗研究》序上的一句话,“欧洲民间故事的研究,主要地,虽非全然地,是
一个文学史上的研究。”别的且不管,总之在中国的民歌研究上,这句话即
使不能奉为规律,也是极应注意的,特别是在对付文献上的材料的时候。这
个疑心既然起来,我以前对于这些民谣所感觉的浪漫的美不免要走动了,然
而她们的真与其真的美或者因此可以看见一点,那也是说不定的。

美国庚弥耳教授(F。B。Gummere)论英国叙事的民歌,力主集团的起源说,
那种活灵活现的说法固然不很能佩服,但是以这种民歌为最古的诗,而且认
为是纯粹民间的创作,我以前原是赞同的。回过头来看中国笔录的民歌集如
上述二书,却感到有些不同,似乎纯粹的程度更差得多,证以好立得的话尤
为显然。好立得对于英国叙事的民歌之价值且很怀疑,在论现代希腊的赞美
歌的序文里说(Folklore’Studlies,Prefacex…xiii):

我的结论是,说民俗中的遗迹是无年代地久远这种假说,十中之九

是无根据的。我在《民俗学杂志》三十四卷曾经说过,此后有机会时还

想详细申言,我相信欧洲民间故事的研究,主要地虽非全然地,是一个

文学史上的研究。。。却耳得教授的《英苏叙事民歌》的大著也指示出

同一的方向。民间文学,民间歌谣与风习的大部分的确是由遗迹合成,

但这大都是前代高级社会的文学与学问之遗迹而不是民众自己的创造。

我并不想和安诺德一同吃亏,他得到克耳(W。P。Ker)的非难,因为

他诽谤叙事民歌的杰作,并且从民众诗神的最坏的作品里不公平地选出

例子来证明他的批评。但同时我相信,我们如用了绝对的诗的标准来看,

民间诗歌之美的价值总是被计算得过高,或者大抵由于感情作用的缘

故。人家忘记了这件事,有些杰作乃是偶然而且希有的,这多么少而且


难,只要通读却耳得的一卷,即可使没有成见的人完全相信。现代希腊
民歌之过被称赞亦不下于别国的叙事民歌。这里边确有一两篇很好的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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