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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儿?”还指着宝玉说:“你瞧瞧,人物儿配不上?门第儿配不上?根基家私儿配不上?……”所以宝玉病愈黛玉念了一声佛,宝钗的笑里是很有含意的。可是从此以后,黛玉这点希望日趋渺茫。第二十八回,元妃赏节礼,只有宝钗的和宝玉的一样。第三十五回,宝玉勾引贾母称赞黛玉,贾母称赞的却是宝钗。宝钗在贾府愈来愈得人心,黛玉的前途也愈来愈灰暗。黛玉尽管领会宝玉的心,只怕命运不由他们作主。所以她自叹:“我虽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持;你纵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为这个缘故,黛玉时常伤感。第五十七回,紫鹃哄宝玉说黛玉要回南,宝玉听了几乎疯傻。紫鹃在怡红院侍疾回来,对黛玉说宝玉“心实”,劝黛玉“作定大事要紧”,黛玉口中责骂,心上却不免感伤,哭了一夜。第六十四回,宝玉劝黛玉保重身体,说了半句咽住,黛玉又“心有所感”,二人无言对泣。第七十九回,宝玉把《芙蓉女儿诔》里的句子改成“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黛玉陡然变色,因为正合了时刻在她心念中的伤感和疑虑。
《红楼梦》后四十回描写宝玉和黛玉的恋爱,还一贯以前的笔法。黛玉一颗心既悬悬不定,第八十九回误传宝玉定亲,她就蛇影杯弓,至于绝粒;第九十六回听说宝玉将娶宝钗;她不仅觉得“将身撂在大海里一般”,竟把从前领会的种种,都不复作准。她觉得自己是错了,宝玉何尝是她的知己,他只是个见异思迁、薄幸负心的人。所以她心中恨恨,烧毁了自己平日的诗稿和题诗的旧帕,断绝痴情。晴雯虽然负屈而死,临终却和宝玉谈过衷心的话,还交换过纪念的东西,她死而无憾。黛玉却连这点儿安慰都没有。她的一片痴心竟是空抛了,只好譬说是前生赖他甘露灌溉,今生拿眼泪来偿还。宝玉一次次向黛玉表明心迹,竟不能证实,更无法自明。他在黛玉身上那番苦心,只留得一点回忆,赚得几分智慧,好比青埂峰下顽石,在红尘世界经历一番,“磨出光明,修成圆觉”石上镌刻了一篇记载。他们中间那段不敢说明的痴情,末了还是用误解来结束。他们苦苦的互相探索,结果还是互相错失了。
俗语“好事多磨”,在艺术的创作里,往往“多磨”才能“好”。因为深刻而真挚的思想情感,原来不易表达。现成的方式,不能把作者独自经验到的生活感受表达得尽致,表达得妥帖。创作过程中遇到阻碍和约束,正可以逼使作者去搜索、去建造一个适合于自己的方式;而在搜索、建造的同时,他也锤炼了所要表达的内容,使合乎他自建的形式。这样他就把自己最深刻、最真挚的思想情感很完美地表达出来,成为伟大的艺术品。好比千般流水,遇到石头拦阻,又有堤岸约来往,得另觅途径,却又不能逃避阻碍,只好从石缝中进出,于是就激荡出波澜,冲溅出浪花来。《红楼梦》作者描写恋爱时笔下的重重障碍,逼得他只好去开拓新的境地,同时早把他羁绊在范围以内,不容逃避困难。于是一部《红楼梦》一方面突破了时代的限制,一方面仍然带着浓郁的时代色彩。这就造成作品独特的风格,异样的情味。在这个意义上,可以应用十六世纪意大利批评家卡斯特维特罗(Gastelvetro)的名言:“欣赏艺术,就是欣赏困难的克服。”
【点评】
杨绛(1911—),钱钟书夫人,本名杨季康,著名的作家、评论家、翻译家、学者。祖籍江苏无锡,生于北京。1932年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1935—1938年留学英法,回国后曾在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清华大学任教。1949年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主要作品有剧本《称心如意》、《弄假成真》,长篇小说《洗澡》,散文《干校六记》,随笔集《将饮茶》,译作《堂吉诃德》、《吉尔•;布拉斯》、《小癞子》、《斐多》等。
《艺术与克服困难》:作者在阅读古典文学作品时的一些发现,引起了作者的思考。首先,以中国古典言情文学为例,这些作品多是以男女一见钟情为开端,这也就为那个没有社交的年代的男女爱情的产生找到了解决的途径。再以《红楼梦》为例,为人物活动提供了一个特殊的场景,人物的交流合情合理,跳出了传统的模式和格局。爱情的产生和发展都蕴于日常的生活之中,使故事的发展自然而流畅,可以说是戴着枷锁的前进。这些艺术手法的运用其实就是在特定环境条件下一种妥协、调和、迂回的解决问题的方式。艺术在克服困难的过程中得以进步。
第四部分 遭遇文化张爱玲:诗与胡说(1)
夏天的日子一连串烧下去,雪亮,绝细的一根线,烧得要断了,又给细的蝉声连了起来,“吱呀,吱呀,吱……”
这一个月,因为生病,省掉了许多饭菜、车钱,因此突然觉富裕起来。虽然生的是毫无风致的病,肚子疼得哼哼唧唧在席子上滚来滚去,但在夏天,闲在家里,万事不能做,单只写篇文章关于Cézanne的画,关于看过的书,关于中国人的宗教,到底是风雅的。我决定这是我的“风雅之月”,所以索性高尚一下,谈起诗来了。
周作人翻译的有一著名的日本诗:“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我劝我姑姑看一遍,我姑姑是“轻性知识分子”的典型,她看过之后,摇摇头说不懂,随即又寻思,说:“既然这么出名想必总有点什么东西吧?可是也说不定。一个人出名到某一个程度,就有权利胡说八道。”
我想起路易士。第一次看见他的诗,是在杂志的“海月文摘”里的《散步的鱼》,那倒不是胡话,不过太做作了一点,小报上逐日笑他的时候,我也跟着笑,笑了许多天。在这些事上,我比小报还要全无心肝,譬如上次,听见说顾明道死了,我非常高兴,理由很简单,因为他的小说写得不好。其实我又不认识他,而且如果认识,想必也有理由敬重他,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模范文人,历尽往古来今一切文人的苦难。而且他已经过世了,我现在来说这样的话,太岂有此理,但是我不由的想起《明日天涯》在《新闻报》上连载的时候,我非常讨厌里面的前进青年孙家光和他资助求学的小姑娘梅月珠,每次他到她家去,她母亲总要大鱼大肉请他吃饭表示谢意,添菜的费用超过学费不知多少倍。梅太太向孙家光叙述她先夫的操行与不幸的际遇,报上一天一段,足足叙述了两个礼拜之久,然而我不得不读下去,纯粹因为它是一天一天分载的,有一种最不耐烦的吸引力。我有个表姐,也是看《新闻报》的,我们一见面就骂《明日天涯》,一面叽咕一面往下看。
顾明道的小说本身不足为奇,值得注意的是大众读者能够接受这样没颜落色的愚笨。像《秋海棠》的成功,至少是有点道理的。
把路易士和他深恶痛的鸳蝴派相提并论,想必他是要生气的。我想说明的是,我不能因为顾明道已经死了的缘故原谅他的小说,也不能因为路易士从前作过好诗的缘故原谅他后来的有些诗。但是读到了《傍晚的家》,我又是一样想法了,觉得不但《散步的鱼》可原谅,就连这人一切幼稚恶劣的做作也应当被容忍了。因为这首诗太完全,所以必须整段地抄在这里……
傍晚的家有了乌云颜色,
风来小小的院子里,
数完了天上的归鸦,
孩子们的眼睛遂寂寞了。
晚饭时妻的琐碎的话——
几年前的旧事已如烟了,
而在青菜汤的淡味里,
我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
路易士的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样的洁净,凄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没有时间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譬如像:
二月之雪又霏霏了,
黯色之家浴着春寒,
哎,纵有温情已迢迢了:
妻的眼睛是寂寞的。
还有《窗下吟》里的
然而说起我的,
青青的,
平如镜的恋,
却是那么辽远。
那辽远,
对于瓦雀与幼鸦们,
乃是一荒诞……
这首诗较长,音调的变换极尽娉婷之致。《二月之窗》写的是比较朦胧微妙的感觉,倒是现代人所特有的:
西去的迟迟的云是忧人的,
载着悲切而悠长的鹰呼,
冉冉地,如一不可思议的帆。
第四部分 遭遇文化张爱玲:诗与胡说(2)
无声的,航过我的二月窗。
在整本的书里找到以上的几句,我已经觉得非常之满足,因为中国的新诗,经过胡适,经过刘半农、徐志摩,就连后来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绝路,用唐朝人的方式来说我们的心事,仿佛好的都已经给人说完了,用自己的话的呢,不知怎么总说得不像话,真是急人的事。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好诗也有。倪弘毅的《重逢》,我所看到的一部分真是好:
紫石竹你叫它是片恋之花,
三年前,
夏色瘫软
就在这死市
你困惫失眠夜……
夜色磅礴
言语似夜行车
你说
未来的墓地有夜来香
我说种“片刻之恋”吧……
用字像“瘫软”、“片恋”,都是极其生硬,然而不过是为了经济字句,得厌紧,更为结实,决不是蓄意要它“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尤其喜欢那比仿,“言语似夜行车”,断断续续,远而凄怆。再加后来的:
你在同代前殉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