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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屋前后必有成畦的白菜,作浅绿色。……那个地方、那点树、石头、房子、一切的配置、那点颜色的柔和,你会大喊大叫。
小埠头停船处,且常有这种白菜堆积成A字形,或相间以红萝卜。三三,我纵有笔有照相器,这里的一切颜色、一切声音,以至于由于水面的静穆所显出的调子,如何能够一下子全部捉来让你望到这一切,听到这一切,且计算着一切,我叹息了。我感到生存或生命了。三三,我这时正像上行时在辰州较下游一点点和尚洲附近,看着水流所感到的一样。我好像智慧了许多,温柔了许多。
三三,更不得了,我又到了一个新地方,梢公说这是“新田湾”。有人唤渡,渔船上则有晒帆晾网的。码头上的房子已从吊脚楼改而为砖墙式长列,再加上后面远山近山的翠绿颜色,我不知道怎么来告你了。三三,这地方同你一样,太温柔了。看到这些地方,我方明白我在一切作品上用各种赞美言语装饰到这条河流时,所说的话如何蠢笨。
我这时真有点难过,因为我已弄明白了在自然安排下我的蠢处。人类的言语太贫乏了。单是这河面修船人把麻头塞进船缝敲打的声音,在鸡声人声中如何静,你没有在场,你从任何文字上也永远体会不到的!我不原谅我的笨处,因为你得在我这枝笔下多明白些,也分享些这里这时的一切!三三,正因为我无法原谅自己,我这时好像很忧愁。在先一时我以为人类是个万能的东西,看到的一切,并各种官能感到的一切,总有办法用点什么东西保留下来,我且有这种自信,我的笔是可以作到这件事情的。现在我方明白我的力量差得远。毫无可疑,我对于这条河中的一切,经过这次旅行可以多认识了一些,此后写到它时也必更动人一些。在别人看来,我必可得到“更成功”的谀语,但在我自己,却成为一个永远不能用骄傲心情来作自己工作的补剂那么一个人了。我明白我们的能力,比自然如何渺小,我低首了。这种心境若能长久支配我,则这次旅行,将使我在人事上更好一些……
这时节我的小船到了一个挂宝山前村,各处皆无宝贝可见。梢公却说了话:
“这山起不得火,一起火辰州也就得起火。”
我说:“哪一个山?”原来这里有无数小山。
梢公用手一挥,“这一串山!”
我笑了。他为我解释:
“因为这条山迎辰州,故起不得火。”
真是有趣的传说,我不想明白这个理由,故不再问他什么。我只想你,因为这山名为挂宝山,假若我是个梢公,前面坐了一个别的人,我告他的一定是关于你的事情!假若我不是梢公,但你这时却坐在我身旁,我凭空来凑个故事,也一定比“失火”有趣味些!
我因为这梢公只会告我这山同辰州失火有关,似乎生了点气,故钻进舱中去了。我进舱时听岸边有黄鸟叫,这鸟在青岛地方,六月里方会存在。
这次在上面所见到的情形,除了风景以外,人事却使我增加无量智慧。这里的人同城市中人相去太远,城市中人同下面都市中人又相去太远了,这种人事上的距离,使我明白了些说不分明的东西,此后关于说到军人,说到劳动者,在文章上我的观念或与往日完全不同了。
我那乡下有一样东西最值钱,又有一样东西最不值钱,我不告给你,你尽可同四丫头、九九,三人去猜,谁猜着了我回来时把她一样礼物。
我在家中时除泻以外头总有点晕,脚也有点疼,上了船,我已不泻不疼,只是还有些些儿头晕。也许我刚才风吹得太久了点,我想睡睡会好些。如果睡到晚上还不见好,便是长途行旅、车船颠簸把头脑弄坏了的缘故。这不算大事,到了北京只要有你用手摸摸也就好了。
……
我头晕得很,我想歇歇,可是船又在下滩了。
二哥
大约二点左右
看到这些地方,我方明白我在一切作品上用各种赞美言语装饰到这条河流时,所说的话如何蠢笨。
沈从文致张兆和第30节 重抵桃源
我小船这时就到了桃源,想不到那么快的。这时大约还不过八点钟,算算时间,昨天从八点到下六点计十个钟头,今天从上六点到下八点计十四个钟头,一共廿四个钟头便把上行的六天所走的路弄完了。若不为了过常德取你的信,我明天是就可以到长沙的。若照如此经济办法说来,则从辰州到北平,也不过只需要七天或六天的日子罢了。我的小船这时已停泊了,我今夜还在船上睡觉,明天一早就搭了汽车过常德。我估想到那旅馆可以接到你三个信,有两个信却是同一天付邮的。这信中所说的正是我要听的话,不管是骂我也行,我希望至少有一个信,在火车上方不寂寞。我要水手为我买了十个桃源鸡蛋,也许居然还可以带一个把到北京。想到我不过五天就可以见着你,我今晚上可睡不着了。我有点发慌,我知道你们这时节是在火炉边计算着我的路程的。我仿佛看着你们。我慌得很!我们不在一块儿太久了!你真万想不到我每个日子如何的过。
我今天又看了一本新书,日本人所作的,提到近代艺术的一般思潮,文章还好却也不顶好。我想这种书你一定不高兴看,但这种书能耐耐烦烦看下去,对你实在很有益处。一般人不能作论文,不是无作论文的能力,只是不会作。看了这本书,也许多少有些好处。
这里有人用废缆作火炬,一面晃着一面在河边走路,从舱口望去好看得很。
二哥
二月二日晚
尾声第31节 沈从文致沈云六
大大:大大意为“哥哥”。你廿三号来信五号收到,一切都明白了。这次回南,本想使妈快乐一点,想不到结果反而使妈大不快乐,见大大来信,觉得伤心。因再想同妈谈谈,也来不及了。妈生前既全得你同大嫂等服侍,丧事又全由大大主持,在这里说感谢近于客气,但事实上弟等实仍感谢之至也。丧事既了,六弟又复下行,想家中近来当极寂寞,你病好些没有?我们真极关心。我来回在路上太久,一到北京,也病倒了,幸好日来已能做事,不至于延长日子。你说三月再下辰州,计划也好,若果三月六弟得过北平,你早搬下辰州也好一些。房子半途而止,实不成事,一切还得要你主持。六弟病后性情略躁,也极自然。你如今已像父亲,大嫂即是母亲,许多事没有你哪里会弄得好?至于你担心到了辰州,恐前途困难,请你千万放心。我们生活不至于极坏,妈虽过去了,大大生活难道就不应当我们来负点责吗?只请你放心。关于你同大嫂生活我总来想办法,每月为你们弄来,即或六弟一时无办法,你也不会为难。你只管大胆些,我这里当为你按月弄点来。三十够不够?若不够,又多弄些。关于房子欠款,我有,也会陆续弄些来填还,因为我懂得这些钱是你用面子借来的,我们不会使你为这件事不好见人。我要告你的是此后关于你事情我总尽力。我尽力做事,尽力为你想办法,请你放心。
我在此事略忙,因为各处皆要文章,一双手当然忙不过来。加上近来还得为《国闻周报》作评论,星期天也无休息时节。我只希望我莫病,我无论如何,总得赤手空拳弄出个局面,让大大看到,会说沈家的人究竟并不蹩脚的。这里三人都好,请你同大嫂放心。
并问安佳。
二弟上
廿三年三月五日晚
(沈虎雏整理1991年10月)
尾声第32节 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
我由武陵(常德)过桃源时,坐在一辆新式黄色公共汽车上。车从很平坦的沿河大堤公路上奔驶而去,我身边还坐定了一个懂人情、有趣味的老朋友,这老友正特意从武陵县伴我过桃源县。他也可以说是一个“渔人”,因为他的头上,戴得是一顶价值四十八元的水獭皮帽子,这顶帽子经过沿路地方时,却很能引起一些年青娘儿们注意的。这老友是武陵地域中心春申君墓旁杰云旅馆的主人。常德、河伏、周溪、桃源,沿河近百里路以内“吃四方饭”的标致娘儿们,他无一不特别熟悉;许多娘儿们也就特别熟悉他那顶水獭皮帽子。但照他自己说,使他迷路的那点年龄业已过去了,如今一切已满不在乎,白脸长眉毛的女孩子再不使他心跳,水獭皮帽子也并不需要娘儿们眼睛放光了。他今年还只三十五岁。十年前,在这一带地方凡有他撒野机会时,他从不放过那点机会。现在既已规规矩矩作了一个大旅馆的大老板,童心业已失去,就再也不胡闹了。当他二十五岁左右时,大约就有过一百个女人净白的胸膛被他亲近过。我坐在这样一个朋友的身边,想起国内无数中学生,在国文班上很认真的读陶靖节《桃花源记》情形,真觉得十分好笑。同这样一个朋友坐了汽车到桃源去,似乎太幽默了。
朋友还是个爱玩字画也爱说野话的人。从汽车眺望平堤远处,薄雾里错落有致的平田、房子、树木,全如敷了一层蓝灰,一切极爽心悦目。汽车在大堤上跑去,又极平稳舒服。朋友口中揉合了雅兴与俗趣,带点儿惊讶嚷道:
“这野杂种的景致,简直是画!”
“自然是画!可是是谁的画?”我说。“牯子牯子,即公牛。大哥,你以为是谁的画?”我意思正想考问一下,看看我那朋友对于中国画一方面的知识。
他笑了,“沈石田这狗养的,强盗一样好大胆的手笔!”说时还用手比划着,“这里一笔,那边一扫,再来磨磨蹭蹭,十来下,成了。”
我自然不能同意这种赞美,因为朋友家中正收藏了一个沈周手卷,姓名真,画笔并不佳,出处是极可怀疑的。说句老实话,当前从窗口入目的一切,潇洒秀丽中带点雄浑苍莽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