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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点头:“正是,我当真是一叶障目了,我只想着自比重耳,又自苦没有重耳这般有着忠心的臣下。可是如今是大乱之际,多少策士游侠,何尝不是没有主公可追随,而一生埋没?西市虽然是沦落之地,又何尝不可以是重生之地呢?”
女萝不解:“那,难道市井之地,会是鲲鹏的天空吗?”
芈月摇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以前我以为,鲲鹏代表的是自由,可现在我才明白,鲲鹏代表的是强大。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可是真正能够自由飞翔的,只有最强的鸟,对于其他的鸟来说,天空只是它们被狩猎捕食的可怕之地,所以燕雀宁可在檐下争食,在笼中献歌,以色事人,求宠取媚……我一直自命鲲鹏,瞧不起燕雀之流,可是,我若是连驿馆也不敢走出去,我与燕雀之流,又有什么区别呢?”
女萝迟疑:“可是方才,您还……要不,我们再去找找大公主吧,或许事态还有转机!”
芈月的神色有一丝傲然:“有人住,是生地;无人住,就是死地。我就不信,我的命,强横不过那些市井之人!”
女萝支吾着:“可是那儿……”
芈月若无其事地道:“看了这几天,以我们手中的这点钱来说,除了那个院子以外,还有更合适的吗?”
女萝有些犹豫:“那,要住到贞嫂那个院子吗?”
芈月点头:“是。”
女萝跟在她身后,满心疑惑,一直到出了西市才问道:“夫人,咱们当真要住到西市去吗?”
芈月点了点头,便转身而去。
冷向一怔,旋而忧喜交加,忙道:“若能与秦质子相交,自当是我等之幸。”
芈月看着冷向,嘴角终于露出自与孟嬴别后的第一丝微笑来,敛袖行礼道:“冷先生高义,秦质子心领了。秦质子为寻贤士,欲入西市与诸位比邻而居。日后,当有机会与各位贤士结交,还望先生指引。”
冷向微一犹豫,低头看到自己腰悬佩剑,想起自己逐代衰落的家族和自幼便有的抱负,慨然道:“世间又能够有几个策士,能够有运气觅到自己可追随的主公呢?不管成与不成,这一生有目标可去追寻,总好过就这么沦落市井,乞食豪门,埋名于草莽吧。焉知我不会是下一个狐偃、先轸、赵衰呢?”
芈月沉默片刻,又问:“若是如重耳、小白这般,流落他国,数年不得正位的大国公子,甚至未来也未可知,你们可有恒心追随?”
冷向眼睛忽然一亮,声音也变得急促:“我等虽然落魄,也曾为衣食谋而低头俯就过贱业,但是若能有明主相随,自是求之不得。”
芈月的眼中有了些光亮,忽然道:“你们沦落市井,可曾想过将来?可否想过跟从一个主公?”
冷向苦笑一声,指着不远处一间低档的酒坊道:“正是,那间酒坊,便是西市游侠策士素日聚集之所,这位娘子前些时日赠米赠炭,我相信会有不少人记得娘子的恩惠的。”
芈月猛然抬头:“阁下也住在西市?”
那人听了,忽然深深一躬,道:“在下冷向,原是游学士子,因子之大乱,沦落市井。三月之前寒冬之时,在下已是身无分文、饥寒交迫,幸得这位娘子送食水炭火到西市,才让在下不至于殒命。救命之恩,自当铭记。秦质子有何驱使,冷向及友人愿为质子效命。”
女萝诧异抬头,上前一步挡在芈月面前,警惕地道:“君子有礼。我们正是秦质子府中人,不知阁下有何事?”
忽然,一个人走到她们面前,道:“在下有礼,敢问二位娘子可是秦质子府上之人?”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只觉得一片茫然,西市熙熙攘攘往来的人,似与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而她的魂魄此刻已经抽离,似站在半空,俯视着自己沦落至此。
芈月摇了摇头:“可是留在驿馆,我们又无以为继,怎么办呢?”
女萝吓了一跳:“不会的,夫人,公子不会是这样的……”
芈月摇了摇头,只觉得遍体生寒,浑身颤抖:“不是租不租那间房的事,而是……女萝,西市不只是穷困,那个地方尽是绝望。刚才那个孩子,像子稷一样大,居然就这么在一片泥污中打滚而毫不知羞耻肮脏。子稷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周围,我怕他如果心志不够坚定,就会受人影响。甚至于我怕将来有一天,我保不住子稷,那么,贞嫂会不会就是我的将来……”
女萝忙点头:“夫人,我明白,我明白,我们不租那间房了。”
芈月握着女萝的手,止不住地颤抖:“那个院子、那个院子里的人全都死光了。那个贞嫂,身上也都是死气。”
女萝追了上来,抚着芈月后背,急问道:“夫人,夫人,您没事吧!”
芈月一口气跑到西市口的大街上,才停下来扶着街边的柱子,大吐不止。
女萝叫着道:“夫人,夫人……”也跟着追了出去。
芈月紧紧地捂住嘴,只觉得腹中苦水翻涌,只说得一个字:“走……”就急急冲了出去。
五婆上前勉强笑着劝道:“大王继位,天下安定,现在不打仗了。我们跟贞嫂也是邻居,看她可怜,帮着她把房子租出去糊个口。她只是一时脑子转不过来,人还是挺好的,前头孙屠户还托人说媒要娶她呢……”她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燕国几场大乱,人命如蚁,侥幸活下来的,哪里有正常的婚配,不过是混混们或恃着力气或恃着无赖,或抢或骗或拐诱些妇人来传宗接代罢了。所谓孙屠户要娶贞嫂不过是说来好听,明摆着是欺她脑子不清楚,打算一文不出骗了抢了她来当成生孩子的工具。若不是贞嫂一出了这个院门便要发疯,早得逞了。
第266章 牛马横(1)
女萝垂泪道:“夫人,您何必如此自苦?冷向先生前些日子不也送了些米炭过来,您又为何拒绝于他?我们当日助过他们,如今只当他们还报便是。”
芈月对光举手,看看自己手指上因为这些日子抄写竹简而长出来的茧,道:“不妨事,再抄几卷,也练练我的记忆力,免得我忘记那些内容,将来不好教子稷。”
见五婆去了,女萝有些着急,埋怨道:“夫人如何也不顾及自己?如今身体欠安,便不好再接下这些活计才是。”
五婆大喜,忙道:“那就多谢夫人体谅了。”
芈月轻叹一声:“礼乐本是圣贤所传,如今却让我来贱卖换取肉食之物,实是愧对先贤了,再讨价还价,岂非斯文扫地?他既有向礼之心,婚姻大事也是耽误不得,我多花些时间,半个月应该能默出来的。”
五婆赔笑:“我也说实话了吧。因陶尹是工匠出身,前些年才立功封了官,本不是世家,礼乐典籍都是没有的。因他家儿子近日要跟左大夫家结亲,所以急求诗礼方面的典籍。时间是紧了些,这也没有办法,只好求夫人赶一赶,我同陶尹商量再加些礼物如何?”
女萝急了,截口道:“我家夫人身子不好,而且《士昏礼》又那么长,如今手头也没有原书籍,要夫人一字字地默出来,半个月的时间是万万不够的。”
芈月眉头微皱:“半个月?”
五婆看看女萝,又回头看看芈月,还是说了:“夫人,前几天您抄的那卷《诗经》,陶尹十分喜欢,前日已送了一担粟米过来。如今又加许了两匹帛五斤肉为礼,想请您再给他家抄写一篇《士昏礼》,半个月内就要,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芈月摆摆手:“我身子无妨,已经好多了,咳嗽只是小疾而已。五婆,说吧。”
女萝暗急,方才那个大包袱内的竹简量可不少,忙阻止道:“只是夫人身体有疾,所以……”
五婆虽然有些不安,但她毕竟是市井之人,刚才扛过来的活计,她虽是助人,亦是有抽成的。何况这次对方这种要求,也只有眼前的人肯答应下来,当下不顾女萝暗示,赔笑道:“有的,只是……”
五婆微一犹豫,芈月已经看出来了,笑道:“五婆,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也劳你帮忙这么多次,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不必有什么犹豫。”
女萝跟在五婆身后,忙悄悄在她背后推了一推,暗示她不要说出来。
五婆细细打量着,便见芈月坐在窗边,案几上堆着竹简,墨迹未干,毛笔搁在一边,显见方才是在抄竹简。见了五婆进来,便笑道:“五婆来了,可又有什么新的活计要拿来了?”她说得几句,便一阵咳嗽。
女萝忙使个眼色,叫五婆把包袱放到外头去,自己引着五婆进去,笑道:“五婆来看您了。”
两人说着,便听到屋里芈月道:“是五婆来了,快些进来吧。”
五婆便关心地道:“久咳易成大疾,夫人也要当心才是。”
女萝皱眉道:“有些不好,前夜不曾休息好,引起风寒,又咳嗽不歇,吃了好久的药也不曾好。”
五婆爽利道:“来了,来了,我又接了新活计了。夫人近来如何?”
女萝闻声走出来,见状也忙与这个热心的牙婆打招呼:“五婆来了。”
五婆见贞嫂如今也多了几分活力,不再是死灰槁木般的模样,拉着她的手叹息:“夫人真是好人,看来她待你不错!”见贞嫂点头,她也起劲了,“我就说嘛,你这屋子就是要租出去才好,不但你能得点吃食,这院子有人进进出出,你才会有点活人的样子!”
贞嫂道:“在,她在里面呢。”
这日清晨,五婆扛着一个大麻布包笑嘻嘻地走进院子来。贞嫂正在院中晒衣服,见状连忙上前欲接过,五婆摆手不让:“不用不用,你能有多少力气?还是我自己扛着……”又问:“夫人在吧?”
西市的生活,便慢慢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