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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洞里塞进一张写着自己地址及电话号码的纸条,怀着无法实证奇人奇事的失落与心中无数的等待,怏怏而返。这是他们第二次没有相逢的联系。
其实,或许爱玲也早有心见一见这位只在报章字墨的犀利挥斥中见识过其才情的才子,也或许仅出于礼节性的回访礼貌,也或许是青年女作家初识被人崇拜的喜悦……反正,事情没有让胡兰成太失望,等待也不是太长久,时隔一日,午饭后张爱玲便来了电话,说她到他家里来看他。那时他上海的家是在大西路美丽园,家中有他的太太胡氏,离爱玲的家并不远。守时的她很快便到了,23岁的张爱玲走进了胡兰成的客厅,一坐就是五个小时。所有的结局都已包含在最初的那一刹那。四目相交的那一刻,张爱玲大约即已明白了将要来临的那些恩恩怨怨。可她又收不住她的冲击力,她以无言的力量冲击着这位38岁、富于社会阅历、情感阅历的中年男子,冲击着他囿于定型的思维与审美。
“我一直想着,男子的年龄应当大十岁或是十岁以上,我总觉得女人应当天真一点,男人应当有经验一点。”爱玲的想法是这样。现实竟和想法一样,又是定数?
仿佛唐璜,也仿佛名士柳永甚或府官白居易,才子总是多情。胡兰成外形修长潇洒,健谈,有过人的才学与智慧,随便什么话题都能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更有落拓不羁的名士风度,总是破坏着规矩与方圆。爱情与恋人,他是虔诚的追逐者,却从没有长久的停留与专注,在他,众多的恋人是不矛盾的。也许是他一贯的作风使然,爱玲与他相遇在他上海的家中,这里有他的妻室,而此时他在外面尚有艳遇几多。
胡兰成是见识过美人的,况且张爱玲也不是美人。但是,当胡兰成初见爱玲,虽然感觉眼前所见的与脑中所想的全然不对,可是张爱玲那连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的独特性,完完全全地破坏了胡兰成对于美的定型看法,只感觉一旦遇到了真事,把他常时以为很懂的“惊艳”全破坏了,只感觉惊亦不是那种惊法,艳亦不是那种艳法。
张爱玲实质是瘦且高的,可坐在那里,仿佛人很大,坐在胡家的客厅里,使客厅都显得不合适了;可是,又使人不知所以地觉得她一副幼稚可怜相,待要说她是个女学生而已,
又好像连女学生的成熟也没有。张爱玲的文章是一派富贵气象,可人们看了她的人之后,不觉地要感慨战时文化人原来很苦,她那么瘦,且缩缩的,转尔一想,她仿佛又不能使人当她是个作家,仿佛一个新到世上的人,对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还没有适应过来,瑟缩得很。
张爱玲极讲究服饰,可漂亮的紧身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又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仿佛她是个新到世上的人,世人各种有身份有价值的衣料,对于她,都还无法按上相应的品级;又如十七八岁成长中的小女孩,衣服与身体很不配合地彼此叛逆着。张爱玲的文章洞见世事人生,显出非常的练达人情,想来该是个处事圆熟的人了。现实中又全非如此,她的神情,仿佛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一个人独行,肚里在想甚么心事,遇见小同学叫她,她故意不理地显出一副正经样子。
一个23岁的年轻女子,没有很强的生命力;也不是人们惯见的那种美人,本没有很大的魅惑力,然而,她却使胡兰成大大地“惊艳”了。总算确信这是个奇迹。傅雷在评论张的文章时忆及一位旅外华侨的闲谈,说:“奇迹在中国不算稀奇,可是都没有好收场。”仿佛是征兆。千金小姐沦落民间,与普通的小女子一样,爱情——沉醉中几分惘然,快乐中几分喟叹。她说:恋爱着的男子向来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向来喜欢听,恋爱着的女人破例地不大爱说话,因为下意识地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有人说,其实张胡的相识完全是一篇俗套的言情小说的开头,老掉牙的、千篇一律的男女把戏。但活在世上的我们,谁又能够真正脱离俗套?我们只不过用了一些动听的言语来粉饰我们贫乏单调的生活,使一些平凡的事情仿佛沾染上了点点浪漫而已。活着就注定要同时接纳美丽与恶浊。也有人说,乱世中的一段姻缘,既没有浪漫,也没有传奇。一个少女与一个男人,因为某种牵引、某种需要,无意中走在一起,然后又在历史的烟云中渐渐淡去,以至于无……就像弄堂里偶然走过的一对男女那么简单。
但活在世上的我们,谁又能真正脱离原始的简单?活着就注定要同时接纳辉煌与简单。而况虽然看来一样简单,但在心灵中掀起的波澜却因人而天差地别。
何况,胡兰成有他“可爱”的一面,如他的才气,懂女人,他的善解人意,他的才情与道德分离的力量,自有一种男人风情。胡兰成是一个很懂女人的男人。张爱玲说: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他们无疑符合快乐组合。爱玲又说:爱是热,被爱是光。胡兰成,人事沧桑,才情横溢,情趣别致,赤子野心,所有如此的丰富性,散发出巨大的热力,照亮了这个只有在不与人交接的场合才充满生命快乐的、敏感纤弱的女人。
在胡家的客厅里,胡兰成高谈阔论,细声柔语,张爱玲的放恣才华在胡兰成的口若悬河中归于沉默,张爱玲的锐察利见在胡兰成的纵横捭阖中归于宁静。无论胡兰成纵横时事,谈及古今,还是对她生活的切察体贴,爱玲都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甚至像她这样的作风与性情,竟也毫不介意一个几近陌生的男子问她这样一位初次见面的年轻小姐每月写稿能有多少收入。又有哪个女子能拒绝一个有好感的男子对她哪怕是过分的亲热呢?两个人一个侃侃地谈,一个静静地听,从午饭后一直到天降夜幕,五个小时的长谈而无倦意。
张爱玲曾为狱中的胡兰成求情无法得见,胡兰成曾登门造访张爱玲而未许见,经过两次单方努力的磨合之后,他们终于愉快地相遇了。几乎第一次见面就不自觉恋爱了,因为胡兰成的一句话:“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如果不恋爱,如果不是恋人,有什么不可以?此时两人并肩走在张爱玲归途中的一条弄堂里,张爱玲看看身边这个久闻大名初次谋面的男人,对于如此亲腻的话,几近诧异,几乎反感,但两人走得是这样的近,她的心不由自主因温柔而拉近了。一句话便避免了躲躲闪闪冗长的过程,他们都不是俗人。
张爱玲给胡兰成带来的新鲜惊喜使他不再囿于定型的判断。不遇的才华源自这样一位年轻静默的女子,只有“好人好事”能形容这种感觉,“好”包容了一切喜怒哀乐,仿佛人临仙境,初识珍禽异卉,多不识其名,说得出的只有“好”字。而在张爱玲这边,因为一向对于年纪大一点的人感到亲切,胡兰成或刻意或本能的才华尽现,使她仿佛进入了现实生活以外的另一重天地,在这想象的天地里,仅是单纯而纯粹的男子与女子,于天地间相遇,只需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第二天,胡兰成又去回访张爱玲,张爱玲穿着宝蓝色的绸袄裤,戴着嫩黄边框的眼镜迎接他。她的大大的脸像月光一样柔和,阳台外,全上海在天际云影月色里,底下电车当当的来去。她房中的摆设令这位见惯豪华场面的伪政府官员感觉到一种刘备到孙夫人房中的兵气,家具与陈设本极简单,亦不见得值钱,却带着一种属于现代的新鲜明亮的刺激性。正如张爱玲,张也是个静默无言的人,也有一种莫名的刺激性。胡兰成由此悟到:好的东西原本是使人感到稍稍不安,并不能使人安之泰然的。爱玲后来告诉他:这房间还是她母亲出国前布置的,如果她自己来布置的话,她更爱刺激的颜色,像赵匡胤形容初升旭日的“欲出不出光辣达,千山万山如火发”那样火红刺激的颜色,就像小时候画画时候爱用橙色作背景,虽是不合道理的,却自有一种暖和亲近的感觉。
自然,依旧是一个谈的多,一个听的多,可谈话中微微地有着舞斗的成份,男欢女悦,一个似舞,一个似斗,薛平贵与代战公主阵前相遇,亦舞亦斗,苏小妹三难秦少游也是这样的意味,这是爱情海滩边的戏水,戏噱而已。
胡兰成对张爱玲说起她祖父张佩纶和李鸿章小姐李菊耦以诗为谋的佳话,为的是讨爱玲的欢心。爱玲很高兴,把两首诗抄给他看,可她又随意又肯定地说:祖母并不怎么会写诗,这两首诗都是祖父的改作。张爱玲随随意意地破坏着佳话,也随随意意地摧毁着自己家门贵族的背景。她曾亲眼目睹了浮华世家悲凉的迁徙,因而她更渴望更尊重平稳真实的人生。这种渴望与尊敬给了她哪吒般的盛气,刳肉还母,剔骨还父,像哪吒般用荷叶藕重做自己的莲花身。这样的破坏使胡兰成诧异,更使他泰然,因为这样的态度与气度也同样能破坏掉他贫寒的出身,贫寒的出身一直是他心灵的窘迫。好在这是乱世,是孤地,是封锁中的时空,只有人,忽略背景。
胡兰成当晚回家难抑激情,写了一首新诗和一封信给张爱玲,评她的人与文,两人惺惺相惜,故颇道中爱玲的心事。
爱玲的回信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看一个女子的心,看她选的恋人是再合适不过了。隔着近一个世纪的距离,我们来看她的这个恋人:他不过是一个深藏着自卑情结的乡村才子,不过是一个已有过两次婚姻的已婚男子,不过是一个已年届38岁、喜欢追声逐色的中年男人,更不过是一个为侵略者服务的变节者,一个热心于政治勾当的投机分子。可正是这样一个人,成为张爱玲千万年之前、千万人之中等待着的那一个。他不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