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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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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小心翼翼地绕到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声音。她轻轻推推门,门吱扭弹开了。

  她看见有个人呆呆坐在炕上,穿着棉,戴着狗皮帽,跟前放着一只搪瓷杯,手里燃着一支烟,他抽一口烟,又举起杯来喝一口,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酒味。从那条短半截的罩裤上,她认出,是扁木陀阿根。

  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种不吃菜、用烟送酒的喝法,叫做“干拉”。只有地道的东北人才这么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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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二十(2)     

  扁木陀并不抬眼,呛了一口,剧烈地咳起来,眼晴通红,布满了血丝。人也瘦多了,鼻子倒鼓了一点。

  肖潇感到寒气彻骨,手脚冰凉。她环顾四周,大炕空空,犹如冰库冷窖,没有一点热气,什么可烧的也没有。她鼻子酸了酸,一步步走过去,站在扁木陀身后,伸出手按住那只搪瓷杯,低声说:“跟我回去——”

  宿舍门在身后,逆风开启,又被风硬推回去,乒乓作响。

  年夜饭也简单:白菜炒肉片,黄花菜炒鸡蛋,土豆烧肉,豆腐肉丝。

  菜端上桌的时候,扁木陀忽然神经质地死死盯住那碗豆腐,喃喃说:

  “豆腐、豆腐,死了人才吃豆腐……”

  陈旭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不看看这是啥地方,不吃豆腐吃啥?上甘岭,还喝尿哩。”

  他给扁木陀和自己各倒了一点白酒。一块钱一斤。肖潇亲自上小卖店打的,过年了,破例。

  扁木陀死活不肯脱鞋上炕里,缩着那双缀着一块补丁的棉,仍然坐沿上,闷着喝酒,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陈旭似乎是生了气,独自猛饮了一盅酒,恨恨地说:“木陀,你不够意思,回来了为啥不到我这里来?有啥心事,尽管同我说,这里不是同自己家一样吗?”

  “……我……”扁木陀木然地结结巴巴说,“来寻你,心里越发难过……你有家,有老婆,我没有家,没有……我啥也没有了……”

  他突然扑在火墙上,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黄棉袄肩膀上的一块黑补丁,突突抽动着。肖潇心里发紧,轻声问:

  “你回来,阿彩知道吗?”

  他摇摇头。

  陈旭把他的头扳起来,“她是不是又不要你了?”

  “她……”扁木陀泣不成声,“她……要同一个肖山兵团的人结婚了,好调回去。她回报我了,说我是农工,熬不出头,除非我上机耕队,开康拜因……”

  “这婊子!”陈旭骂了一句粗话,“等她回来的!”

  扁木陀慌忙摇头。

  “这不怪她,怪我没本事,我去寻过机耕队长,送两条香烟,水花儿也没有一个……没有姑娘看得起我……你千万不要难为她……”

  陈旭用筷子敲敲桌子:

  “那你也该过了春节再回来,好容易回家一次,宿舍又这么冷……”

  扁木陀愣愣地望着天棚,讷讷说:

  “春节?过啥个春节。到家里,饭钱也交不出,后娘的脸孔……一吃饭,菜也不敢搛……”

  “你阿爸呢?”

  “他也总骂我没出息……我情愿……回来……”

  他止住了啜泣,端起酒瓶,对着瓶口就喝,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小半瓶去。陈旭一把抢了下来,瞪着他骂道:

  “你不要命啦!”

  “不要了……命……是个啥花头?……活是活……死是死,死活一样……让我喝,我心里……冷……”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摇摇晃晃地靠在火墙上。

  “……回又回不去……在这里,又不把你当人……偷鹅……我饿呀……这回更加没脸见人了……熬到哪天是个头……做人……没意思……死了倒……”

  陈旭按住了酒瓶。

  “那我呢?我不活啦?比你怎么样?大批判都批过了,不照样活得蛮开心?”

  扁木陀摇摇头,揉着眼晴,从炕上挣扎着挪下来。

  “……你……有你的账……我……有我的账……你能说会写,有爹妈,有老婆,有盼头……我娘死了,我要寻我的娘去……我木箱里还有……三条肥皂……一双新套鞋……”

  “你……别走!”肖潇想要下地拦他,却够不着。“你到哪儿去?宿舍那么冷,冻死你……”她想应让扁木陀今晚住在这儿,没等说出来,扁木陀已经跌跌撞撞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门晃荡着,扑进来一股人的寒气。

  传来稀稀拉拉的爆竹声。

  “拦也没用,让他去吧……”陈旭叹了口气,靠在门上,“他心里闷,出去走走会好点儿……”

  他们草草吃了年饭,年饭越发的没有滋味。听了一会儿半导体,嗑会儿瓜子,也没什么可干的。虽然陈旭的那份关于“变相劳改”的检讨书还没写出来,总不致于大年三十来败兴。到八点多钟,肖潇让陈旭到连队宿舍去看看扁木陀回去了没有。她还是不放心。

  陈旭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头发上沾着一点木屑。他把手掌伸给肖潇看,手掌上有一道血印,他说:

  “扁木陀一个人在宿舍里劈炕沿木呢。我让他回来,他说啥也不回来,我帮他劈了会儿,好让他生炉子,嗬,那炕沿木,是人劈的吗?硬得同棺材板一样,扁木陀好像发了疯似的,一镐头就砍下一块来……不过,他回了宿舍,就不要紧了……”

  “他不会冻死吧?”肖潇还是不大放心,“他临走时,为啥说他箱子里还有三条肥皂呢?”

  “他醉了。”陈旭打了个呵欠,“明天一早我再去叫他来吃饺子,好不好?”

  没有什么人来串门。家家户户这时大概都在包饺子,包出一炕面的饺子,拿到外头冻上,冻成一只只银元宝,硬得像石头子,摔在地上梆梆响,然后哗哗地灌进面口袋,灌上满满一袋子,吊在房檐下。初一、初五、十五、二十五,破五吃饺子,吃上一个正月。那一年的享受和乐趣,都囫囵个儿地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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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二十(3)     

  肖潇和陈旭便也来包饺子。陈旭说自己会擀皮,揪出来的剂子却大的大小的小,不是粘了面板,就是粘了手。陈旭擀出一头汗,肖潇包的饺子也像蛤蟆似的趴趴着,她看着,自己也扑哧乐了。

  “倒不如做馄饨呢。”她说,“馄饨比饺子好吃。”

  不好,那样说不定明年一年都混混沌沌的。

  “我们家里过年包粽子,肉粽子、细沙粽子,挂一晾竿。”陈旭啧啧嘴唇,咽了口水,“还做汤团。”

  嗬,外婆家,那才真正叫做过年呢。年三十夜锅里煮着香喷喷的毛芋艿。大人搓着珍珠一般细巧的“顺风圆”,吃了一年顺顺当当的。还有八宝饭、千层包子、酱肉、火腿、雪球似的清汤鱼丸……大年初一醒来,会在枕下摸到包着红纸的压岁钱,床头一双红灯芯绒棉鞋……

  “这里的人过年吃什么呢?”她自言自语。

  “顶高级的,大概就算挂浆土豆了,要么是熘肉段。”

  “啥格挂浆土豆?”

  “土豆烧熟了,放进油锅里,油锅里有糖,搅一搅,盛起来,一块块拉得出糖丝,像变戏法一样。”

  “为啥要拉出糖丝呢?”

  “我也不晓得。大概这里没有蚕宝宝的缘故。”

  “好吃?”

  “我们明朝来做做看好了,有啥难!”

  “好的。我想吃。”

  “你还想吃啥,我来想办法。”

  想吃猪肝、猪腰子、猪肚子。那只小猪羔如果活着……可惜早卖给人家了……想吃鱼,带鱼、黄鱼、鳝鱼、甲鱼……还想吃毛芋艿、爬老菱、糯米糖、藕、荸荠……一日三餐有鱼虾身强力壮跨战马驰骋江南把敌杀……

  她突然眼泪汪汪的。她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生那孩子?她干吗不像别人一样回家去?也许她永远也吃不到那些好吃的东西了。可她不是北大荒人,她从小是吃那些东西长大的。她永远永远也吃不惯挂浆土豆和葱爆肉。这没法“改造”,没法。她宁可扔下这一切,回南方农村去插队……她和北大荒竟是如此格格不入,她为什么还要生出一个小北大荒人来……

  “做啥不响了?”陈旭看看她,问。

  她不作声。

  “南方房间里冷,生伢儿容易感冒。”他说。

  “扁木陀还情愿回来呢。”他又说。

  “明朝不出工了,困到十点钟爬起来。”他调侃地笑笑,“哎,听听半导体,过年有啥节目……”

  她猛地扑在他怀里抽泣起来。

  “怎么了?怎么……”陈旭有点发慌,连连推她,“是不是肚子痛……”

  她默默摇摇头。一股绝望的冷气,从脚跟升起。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实在哭得有点莫名其妙。

  “我……总放心不下扁木陀……”

  好一会儿,她噎着嗓子说。总算找到了一个理由。

  天亮得很迟,响过几声冷冷的爆竹,又是沉寂。

  远远的有狗叫,叫得狂躁烦乱,决不像新年的问候。又有风声、样板戏和孩子的嬉笑,也如平日一般重复刺耳,绝不像一年的开始。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噢嗬依哟嗬……太阳,光芒万丈,万丈光芒……上下几千年,受苦又受难,今天终于见了太阳,今天终于见了太阳……肖潇醒着躺了一会儿,摇摇陈旭的手臂:

  “早点起来煮饺子吧,去叫扁木陀来……”

  陈旭伸着懒腰,讷讷说:

  “不在杭州家里过年,这年怎么就不像个年似的呢?”

  两个人起了床,洗完脸,肖潇烧水准备煮饺子,陈旭套上棉袄上连队去叫扁木陀。刚出门,又折回来,敲着门招呼她:

  “哎,你来看,外头好多灯笼呢!”

  肖潇走出去,果然,家家户户门前的木杆子上,都吊着一只大红色纸的灯笼,垂着马尾巴似的穗穗,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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