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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围着火堆坐了下来。我拿了几颗糖给达珍偏初,他接过后一直紧紧握在手里,那感觉仿佛是握住了某种久远的记忆,不愿让它轻易地从火塘里飘飞出来,可酒这个东西,在某些时候极其容易在一句话的刺激下发挥它最本质的催化作用,让人把心底里最厚重的记忆以片段的方式呈现出来。
起初,大家围着火堆寒暄着,后来,我忍不住触及了关于达珍偏初一生的存在方式的话题。我的话音刚落,火堆边就只剩下燃烧声了,还有就是夜空下游荡的不安分的几头牦牛脖颈上的铃铛声。
在这突然就静下来的时刻,达珍偏初与我通过山野里的火堆作了一次静默的对视。他的眼神如此宁静是我根本没有想到的。那混浊双眼里流露出来的眼神,除了沾染上火苗的温暖颜色外,没有一丝其他的成分。达珍偏初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握着糖的手有些颤抖,无意识地逐渐松弛开来,那些五颜六色的糖便一颗颗滑落到地上,滑落的过程有些漫长,滑落时的声音有些凄美。当最后一颗糖也躺在其实已经被火堆烤暖和了的泥土上时,达珍偏初端起了面前的那碗酒,像喝水一样,一口气喝了一半,说话就不那么利落了。
是酒,让达珍偏初反复地用几句话去平静地讲述赶马路上曾经历过的片段。
片段一:20岁,送部队打土匪,不怕,50多匹马,50多个马脚子。人摸黑担水吃,解放军在坡上被土匪包围,人吃马料,水源被断,解放军挖水坑。
老马脚子和放牧人家老马脚子和放牧人家(6)
片段二:走着走着,机关枪“嘟嘟嘟”扫射,马和马脚子在中间没有受伤,解放军在外面,几名战士倒在机关枪声里。
片段三:给木里军队运子弹、枪支,平息叛乱后,驮救济粮,有老虎和狼,有马脚子和马死,也有老虎和狼死。
片段四:走遍了木里,也走出木里,最远到过雅安、西昌,一直是穷人,没得吃。
片段五:交通局统一安排,当过马队长,给国家驮,一个月12块钱,交给家里。
片段六:穷,没人愿意嫁,遇上了也不敢想。
片段七:跑不动了,住在哥哥家,喂牲口。
……
达珍偏初醉了,舌头不听使唤,发出来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成调,没有人去打断他反复了几遍有些前言不答后语的讲述。
很晚的时候,哈日说:送他回去吧。
哈日和小罗搀扶着达珍偏初把他送了回去,他们返回火堆,在小溪边洗漱后钻进了帐篷。小罗躺下去又坐起来对我和键哥说:那个老马脚子真有意思,我们把他送到门口,他突然说糖还在火堆边。
小罗说完,躺下去几分钟就睡熟了,发出阵阵鼾声。
我走到达珍偏初坐过的火堆边的那棵老树下,一颗一颗地拾起沾满了泥灰的糖,轻轻地吹去那些灰尘,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全部放在了我的包里,明天再把它们放在那双牵了一辈子马缰绳的手里。
我和键哥静静守着那堆走进木里后第一次野外风餐露宿的火,不断地加着柴火,情不自禁地就想让那堆火燃得旺些再旺一些。那种感觉很微妙,仿佛守着的是达珍偏初历经沧桑的生命之火,希望它永远旺盛永远温暖永不熄灭。
守着那堆火,语言是多余的,达珍偏初那简短的几个片段一直以静默画面的方式在脑海中上演,远处卓玛家还在夜风中行走的牦牛脖颈上的铃声细腻起来,似乎是刻意为了给此刻脑海里静默的画面配上柔美的音乐,好让那些静默画面不至于压得我与键哥喘不过气来。
久久地守着那堆火,久久地守着那些静默的画面,久久地守着达珍偏初生命里的几个片段,那些片段足以诠释木里深山里老马脚子一生风餐露宿的浪漫的另一种深刻内涵,只是读解的过程感觉心很痛,痛得失去语言。
月亮出来了,赋予整个峡谷一片银辉,能隐约地看见还在山坡上行走的几头牦牛,能隐约地看见远处卓玛家的那座木板房,看见还在房门口溜达的几条狗和屋里透露出来的昏暗灯光。
我和键哥借着月光朝卓玛家走去,准备去拿充电的相机。我们刚走到公路边还没踏上山坡,那几条在房门前溜达的狗叫了起来,并疯狂地朝我们跑来,对面达珍偏初家的狗又一次应和着,月光下的峡谷再次响起了高原交响乐。我和键哥停下了脚步,倒不是害怕那几条向我们奔来的狗,是此刻纯粹的高原交响乐里飘荡着的男孩声音让我们停下了脚步,他说过的,充好了电,会送下来。
夜已经很深了,在很深了的夜里亲自去拿相机与那个男孩送来就有了一定的区别。我与键哥返回火堆,又添加了一些柴,洗漱后钻进各自的帐篷。
整个峡谷再次宁静下来,尽管没有一丝的睡意,目光却被挡在了薄薄的帐篷内,只好闭着,心却还在帐篷外随着细腻起来的铃声久久游荡,舍不得回到帐篷中,任空荡荡的躯体独自迷迷糊糊地睡去。
迷糊了很久后,响起了脚步声,是男孩来送相机,听见隔壁键哥拉开了帐篷拉链,连声说着“谢谢”。男孩说了声“不谢”,然后响起了跑步的声音,不是单一的脚步声,像是一次赛跑,男孩一定是冠军,那几条小狗会被他拉开一段距离。
只有两户人家和一处营地的色更峡谷的早晨是美丽的,随意地走在其间,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幅幅美丽的油画:旺盛的火堆,稀疏的炊烟,牧场上柔和光影里的马,山坡上自由自在行走的牦牛群,有阳光穿越的老态龙钟却枝叶茂密的古老树丛,火堆边打着酥油茶的哈日,小溪边洗着土豆的小罗,烟雾弥漫中的帐篷和那辆绿色吉普车……
喝了酥油茶吃过早饭,哈日带着我和键哥再次到达珍偏初家。我将昨夜拾起来的糖放在了他的手里,他没说什么,我也没说什么,我们只是静静地相互看了一眼。
哈日问我和键哥还有什么要问达珍偏初的,我和键哥都摇头。昨夜守候火堆的时间里,我已经豁然明白,为什么哈日对老马脚子达珍偏初的故事闭口不谈,而是去讲一些与达珍偏初完全无关的事。其实他比我们更明白,达珍偏初的一生是无法用语言去讲述的,看见他,就看见了他的一生,就足以品味他一生的故事。
哈日说:那就给他照相,我下次来把照片给他。
达珍偏初牵着马,条件反射地做出了在狭窄而险峻的山路上行走的姿态。他拼命拉着缰绳,马背上的沉重货物犹如压在他的身上,两条腿弯曲着一步一步艰难行走,还情不自禁地发出赶马时的阵阵吆喝声。如果此刻达珍偏初牵着马吆喝着,突然出现在某一座城市的繁华街道上,行人恐怕都会被逗笑,在笑声中谈论着这种行为艺术中最成功的是那个老头的化妆,更有兴趣的或许还会打听是出自哪一位化妆师之手……
达珍偏初此刻有些僵硬滑稽的牵马动作让我笑不出来,让键哥拍不出想象中的照片来,但他拍到了最真实的照片。
过了会儿,或许是那根缰绳复苏了达珍偏初一些久远了的记忆,动作不再那么僵硬,也不在原地打转,他牵着马直接走到了院子角落里那堆风吹雨淋古老的玛尼堆边,跛着常年风餐露宿风湿严重的双腿围着玛尼堆走了几圈,越走越兴奋,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完全走进了沉重而艰难的岁月里。
老马脚子和放牧人家老马脚子和放牧人家(7)
是我们的告别让达珍偏初走出了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没有回头,说走的时候就走了,我害怕触及那个仿佛是从千年烟囱里掉出来的老马脚子在猛然间找回失去的时光又在猛然间失去的失落眼神,我不想在那眼神里泪流满面。
回到营地,我们各自默默地收拾着行李,一会儿功夫,火堆熄灭,没有了帐篷,行李全部装进了绿色吉普车。
哈日说:再看看有没有忘了的东西。
我和键哥低头寻找着,其实地上已经收拾得很干净,垃圾也清理了,地上什么也没有,但我和键哥还是各自低头寻找着,总感觉遗落了什么,心里空荡荡的。
哈日说:走啦。
键哥突然说:等我一下吧,我再去拍一些照片。
我跟着键哥一起去了。键哥的话让我空荡荡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我们默契地感觉到遗落了什么,我们默契地走向晨光中炊烟缭绕的卓玛家。
键哥是要去给卓玛照相,我跟着去是为了和卓玛照张相。人就是这样,心灵里感受到的最珍贵的东西,总希望能以一种物化的外在形式去保存,比如一张照片,那么,很苦很累的时候,看看照片,足以温暖得流泪。
远远地就看见了卓玛,穿着很旧的羊皮褂,站在木板门前梳头,柔和的晨光在打散开来的长发上跳跃,为那头蓬松的黑发增添了一份亮丽的光泽。那几条小狗围着卓玛转来转去,看见我和键哥叫了几声,眼神却很柔和。
键哥微笑着对卓玛说:给你照几张相可以吗?
卓玛用生硬的汉语说:我要去挤奶。
键哥说:就给你拍一些挤奶的照片。
卓玛点了点头,将长发扎了起来,转身进屋去了。
我和键哥向屋左边的牧场走去。近百头牦牛沐浴着晨光在山坡上悠闲地走着,一些往山上走,一些往山下走,还有几头被拴在木桩上,几头乳牛被关在木圈里,它们躁动不安地在空间很小的木圈里走动着,一双双稚气的眼有些饥渴而无助地望着被拴在木桩上的母亲,牧民们挤完了奶,它们才能到母亲的身边吮吸浓香的乳汁。
没一会儿,卓玛走来了,就在她走近牦牛群里静静地向我和键哥走来的时候,我和键哥有些失落,她脱去了羊皮褂